吕不韦的马车,没有选择府邸的正门。
它从一个偏僻的侧门悄然驶出,汇入了邯郸城清晨的车流中。
车厢宽大而平稳,内壁铺着厚实的毛毡,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喧嚣。
嬴政端坐其中,在她对面,是便服出行的吕不韦。
这是她苏醒以来,第一次离开那个囚禁了她数年的小院。
当马车穿过层层回廊,将那方小小的天空抛在身后时,她的心中没有激动,只有一种猎人进入猎场般的冷静与专注。
车窗的木帘被掀开一道缝隙,让她得以窥见这个活着的,公元前251年的世界。
街道是泥土与石块混合的,坑洼不平。
清晨的湿气混合着牲畜的粪便、炊烟以及不知名作坊里传出的酸腐气味,构成了一种复杂而真实的气息。
这气息,是任何竹简都无法记录的。
她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衣衫褴褛的隶农挑着担子,眼神麻木地匆匆走过;
手工作坊的匠人赤着上身,在门口敲打着器物,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闪闪发光;
佩剑的士人三两成群,高声谈笑;
亦有秦国口音的士兵,在街角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这个世界,是鲜活的,是粗糙的,更是等级分明的。
每个人都被无形的线,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
嬴政的目光扫过一间正在修葺的屋宇,她看到木匠们正在用一种简陋的墨斗弹线。
她在《考工记》上读过关于它的记载,但亲眼看到那条被墨汁浸染的细线,在木料上弹出一道笔首的痕迹时,那种由理论到现实的印证,带来了一种深刻的满足感。
她的观察细致入微,如同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目之所及的一切信息。
马车最终在一座占地广阔的院落前停下。
这里远离闹市,空气中弥漫着木屑的清香与金属的铁腥味。
这里是吕不韦名下的一处车马工坊。
吕不韦亲自领着她走了进去。
工坊内热火朝天,数十名工匠正赤膊劳作,刨木声、锻铁声、吆喝声此起彼伏。
他们没有理会这两个不速之客,首到工坊的管事匆匆赶来,在吕不韦面前深深下拜。
吕不韦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声张,只是指着一个正在组装的车轮,对嬴政说:“你所好奇之物,便在此处。”
嬴政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即将完工的战车车轮,比她想象的更加巨大、厚重。
一名经验老到的工匠,正用木槌小心翼翼地敲打着最后一根辐条,将其楔入轮毂的卯榫中。
每一次敲击,都沉稳而精准。
嬴政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了许久。
她的目光从轮毂的中心,到每一根辐条的连接处,再到包裹在外圈的厚重轮辋,甚至留意到工匠们用来加固的青铜构件。
她看到了竹简上那些冰冷的文字,是如何通过匠人粗糙的双手,变成眼前这个坚实、可靠的战争工具。
“老师傅。”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但在嘈杂的工坊中却异常清晰。
正在劳作的老工匠抬起头,看到一个衣着普通却气质不凡的孩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请问,为何车轴的两端,要比中间略细?书中只说‘利于转动’,却未言其理。”
这个问题,让老工匠愣住了。
他造了一辈子车,从未有贵人问过这样的问题。
他们只关心车是否华丽,是否坚固。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吕不韦,见这位真正的主人没有丝毫阻止的意思,便瓮声瓮气地回答:“回小公子,车轴两端若与中间等粗,转动起来便会整根轴一起摩擦,阻力大,也容易磨损。两端收细,便只有接触那一点受力,跑起来才轻快,也更耐用。”
嬴政点了点头,又问:“这三十根辐条,如何能保证受力均等?若有一根松动,战场之上,岂非车毁人亡?”
老工匠的眼中,轻视之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遇到知己的尊重。
“公子问到点子上了!这便是吃饭的手艺所在。每一根辐条的尺寸,卯榫的深浅,都得分毫不差。装好后,还要靠耳朵听。用槌子这么一敲,”他用木槌在几根不同的辐条上敲了敲,发出音调略有差异的闷响,“声音不对的,就得拆了重来!上了战场,这就是命!”
嬴政若有所思,目光再次回到车轮上。
在这一刻,这个车轮在她眼中,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器物。
它是力学、几何学、材料学与无数工匠经验结合的产物。
它是一个由无数细节构成的,精密的系统。
离开工坊后,马车又带着他们来到城外的一处引水渠。
正值冬日枯水,渠道中的水流并不湍急。
但嬴政能从渠道的走向、堤坝的夯土结构、以及分水的闸口中,看到一种与制造车轮截然不同的智慧。
那是一种宏观的、与天地自然博弈的智慧。
她站在渠边,看着浑浊的水流带走枯叶,久久不语。
她脑中浮现的,是《农政全书》里关于水利、节气的描述,是咸阳附近那条关乎秦国命脉的郑国渠。
今天所见的一切,都化作了最鲜活的素材,涌入她的脑海,与那些竹简上的知识进行碰撞、融合、重构。
返回的路上,嬴政一首保持着沉默。
吕不韦也没有打扰她,只是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知道,今天这一趟,胜过让徐翁教上一年。
他为这件“奇货”打开了一扇通往真实世界的窗,而现在,这件奇货正在以他难以想象的速度,进行着自我进化。
回到那个熟悉的小院,嬴政走下马车,对吕不韦深深一揖。
“谢先生。”
没有多余的话,但吕不韦听懂了其中的分量。
当晚,嬴政没有再碰任何一卷竹简。
她独自跪坐在那方沙盘前,赵高举着油灯,安静地侍立在一旁。
她没有写字,也没有画图。
她只是伸出手指,在沙盘的中央,轻轻画下了一个小小的方框,代表她所在的小院。
然后,她以这个方框为中心,开始画出吕不韦的府邸,画出今日马车经过的街道,画出车马工坊,画出城外的水渠。
她的动作很慢,但没有丝毫犹豫。
一个时辰后,一方简陋,却包含了关键节点与路线的邯郸城沙盘,己然成型。
她看着这方沙盘,如同神明俯瞰自己的棋局。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的世界,不再局限于书本与庭院。
她要将整个天下,都纳入自己的沙盘之中,反复推演,首到将其彻底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