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暗涌
夜幕低垂,法租界边缘的一条小街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的,煤烟与消毒水的气味交织在这僻静的角落。
一块写着 “陈氏外科诊所” 的旧木牌,在屋檐下被风吹得微微摇晃,仿佛在诉说着这所诊所的陈旧与低调。诊所二楼的诊疗室里,厚重的窗帘遮住了外面的世界,室内的空气凝滞得如同铅块。
惨白的无影灯下,何坚赤裸着上半身,趴在铺着白色消毒巾的诊疗床上。他左肩后的弹孔经过简单处理,却依旧显得狰狞可怕,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乱发,沿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中年医生,眼神冷静如冰,正用镊子小心地探查着伤口深处,动作精准而稳定。每一次镊子触及受损的神经或血管,都为何坚带来一阵几乎让他咬碎牙关的剧痛。
欧阳剑平站在诊疗床旁,换下了银行经理的套裙,穿着一身深蓝色的阴丹士林布旗袍,外面罩着素色毛线开衫,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脸上没有任何妆容,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浓重的疲惫和化不开的忧色。
她紧抿着唇,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目光紧紧追随着医生手上的动作,仿佛那镊子也探在她心上。
“弹头卡在肩胛骨和第三肋骨之间,角度刁钻。” 陈医生终于开口,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有些沉闷,带着职业性的冷静,“没有伤到主要血管,算你命大。但创面污染严重,江水里的脏东西都进去了,还有火药残留。必须立刻手术取出弹头,彻底清创,否则…… 坏疽、败血症,哪个都能要你的命。”
他放下镊子,目光看向欧阳剑平,“欧阳小姐,手术有风险,需要家属签字。”
“我是他表姐。” 欧阳的声音异常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字我签。需要什么,您尽管吩咐。” 她没有丝毫犹豫,拿起医生递过来的手术风险告知书,飞快地签下了一个化名。动作干脆利落,指尖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陈医生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在这孤岛上海滩,尤其是在他的诊所里,不该问的绝不多问,这是保命之道。他迅速转身准备手术器械,金属碰撞发出冰冷的脆响。
就在这时——
砰!砰!砰!
楼下诊所那扇单薄的木门,被粗暴而急促地砸响!力道之大,震得门框都在呻吟!
“开门!巡捕房!查房!快开门!” 一个粗鲁蛮横、带着浓重本地口音的吼叫声穿透门板,清晰地传了上来!
欧阳剑平瞳孔骤然收缩!何坚的身体也猛地一僵!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76 号!还是巡捕房?他们怎么会这么快找到这里?!
陈医生准备器械的动作瞬间停滞,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和警惕。他看向欧阳剑平。
“陈医生,拜托了!” 欧阳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和一丝恳求,“楼下我去应付!请你务必尽快手术!” 她的眼神锐利如刀,传递着不容置疑的信息 —— 手术不能停!何坚的命必须保住!
陈医生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废话,立刻转身,动作快了一倍,将消毒巾覆盖在何坚的伤口上,遮挡住那狰狞的弹孔,同时示意旁边的护士助手准备麻醉。
欧阳剑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她迅速整理了一下鬓角,脸上瞬间恢复了那种属于银行经理的、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疏离的平静表情。她快步走下狭窄陡峭的木楼梯。
诊所一楼候诊区,灯光昏暗。砸门声还在持续,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一个穿着灰色短褂、伙计打扮的年轻人(五号组外围成员)正紧张地堵在门后,额头冒汗。
“开门!再不开老子砸门了!” 外面的吼声更加嚣张。
欧阳剑平对伙计使了个眼色。伙计会意,脸上堆起惶恐讨好的笑容,一边喊着 “来了来了!长官息怒!”,一边拉开了门栓。
门刚开一条缝,一股浓烈的酒气和烟草味混合着湿冷的夜风就灌了进来!
一个穿着巡捕制服、满脸横肉、敞着怀露出腰间鼓鼓囊囊枪套的胖子,带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便衣,蛮横地挤了进来!为首的胖子巡捕一脸不耐和凶相,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狭小的候诊区扫视。
“妈的!磨磨蹭蹭!找死啊!” 胖子巡捕唾沫横飞,一把推开挡路的伙计,目光落在站在楼梯口的欧阳剑平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淫邪,“哟?还有个漂亮小娘们?深更半夜在诊所?干什么的?” 他晃了晃手里一张皱巴巴的纸,“接到线报!有抗日分子受伤藏匿!立刻搜查!反抗者格杀勿论!”
欧阳剑平心中雪亮。这绝不是普通巡捕查房!这架势,分明是 76 号的人穿了巡捕的皮!线报?哪里来的线报?难道老渔夫那边出了问题?还是…… 诊所暴露了?
她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反而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愠怒和属于体面人的矜持:“长官,说话请自重!我是陪表弟来看急诊的。他白天在码头扛包,被吊钩砸伤了肩膀,伤口感染发炎,高烧不退。陈医生正在楼上给他处理伤口。”
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带着不容置疑的陈述感,“这里是法租界正规注册的诊所,陈医生是有执照的医师。
你们要搜查,请出示工部局的搜查令!否则,就是擅闯民宅,骚扰病人!我可以立刻打电话给工部局卫生处投诉!”
胖子巡捕被欧阳这一番连消带打噎了一下,脸上横肉抖了抖。他当然拿不出工部局的正式搜查令。他身后的一个便衣凑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目光阴鸷地瞟向通往二楼的楼梯。
胖子巡捕眼神一厉,显然得到了某种授意。他狞笑一声:“少他妈拿工部局吓唬人!老子怀疑你这表弟就是通缉的要犯!让开!老子要上去看看!” 说着,他蛮横地就要推开欧阳剑平,往楼梯上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万队长!您怎么亲自来了?!”
一个带着夸张惊讶和讨好意味的声音,突然从诊所门口响起!
只见白天被马云飞用诡异手段 “定” 住、此刻脖子上还缠着厚厚绷带、脸色灰败如纸的万海涛,竟然被两个手下搀扶着,出现在了诊所门口!他显然极其虚弱,走路都摇摇晃晃,但那双被疼痛和怨毒烧红的眼睛,却死死地、如同毒蛇般钉在楼梯口的欧阳剑平身上!
“万…… 万队长?” 胖子巡捕愣了一下,动作顿住,脸上瞬间堆起谄媚的笑容,“您老怎么来了?这点小事……”
“滚…… 滚开!” 万海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声音,推开搀扶的手下,一步一挪地走进诊所。他每走一步都极其艰难,身体微微抽搐,怨毒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欧阳剑平的脸。
“欧…… 欧阳剑平……” 他咬牙切齿,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好…… 好手段…… 白天…… 害我…… 现在…… 窝藏要犯……”
他猛地指向楼梯上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人…… 就在上面!给我…… 搜!抓活的!老子…… 要亲手…… 剥了他的皮!” 剧烈的吼叫牵扯了颈部的伤势,他痛苦地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但眼中的怨毒却更加炽烈!
胖子巡捕和那两个便衣得到命令,再无顾忌,脸上露出狞笑,绕过挡在楼梯口的欧阳剑平,就要强行冲上楼!
欧阳剑平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万海涛这条疯狗竟然亲自追来了!他认定了何坚!手术正在进行!一旦被冲上去…… 后果不堪设想!
巨大的危机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扼住了她的咽喉!楼上的手术室里,陈医生额头的汗水滴落在手术巾上,手中的柳叶刀悬在何坚狰狞的伤口上方,屏住了呼吸。无影灯惨白的光,映照着弹头冰冷的金属光泽,也映照着门外那越来越近的、充满杀意的沉重脚步声……
欧阳剑平瞳孔骤然收缩!何坚的身体也猛地一僵!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