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宏二十三年冬,荣国府。
白幡如雪,沉沉垂落,将昔日煊赫的国公府邸裹入一片凄冷的素缟之中。
沉重的黑漆棺椁停在正堂中央,御笔亲题的“忠烈超品荣国公”金漆大字在长明灯幽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沉重的光泽,无声地昭示着棺中主人以命换来的哀荣。
檀香混合着冰雪的气息弥漫,压得满府上下喘不过气,震天的哭声里,裹挟着大厦将倾的惶惶不安。
贾赦一身重孝,麻衣粗粝,首挺挺跪在灵前冰冷的青砖地上。
父亲巨大的棺椁阴影笼罩着他,像一座无形的大山。
他低垂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了眉眼,唯有紧握成拳、指节泛白的手背,以及那几乎深陷进掌心的指甲印痕,泄露着内心翻江倒海的悲恸与茫然。
侍卫的佩刀悬在腰间,冰凉的刀鞘贴着腿侧,却驱不散那彻骨的寒意。
父亲护驾而死,用血染红了“忠烈”二字,却也抽走了支撑这百年勋贵门庭的最后一根巨柱。
灵堂入口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骚动。人群如潮水般分开,让出一条通道。
礼部尚书并内侍监掌印太监,一身庄重官袍,面色肃穆,手捧明黄圣旨,步履沉稳地踏入这被哀伤浸透的灵堂。
他们的出现,瞬间让满堂的啜泣声低了下去,一种无形的、属于皇权的威压沉甸甸地弥漫开来,连跳跃的烛火都仿佛凝滞了。
礼部尚书在棺椁前三步处站定,目光扫过灵位,最终落在跪在棺侧主位的贾母史氏身上。贾母一身素服,银发一丝不苟地绾在白玉冠中,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却强撑着脊梁挺得笔首,维持着国公夫人的最后体面。然而,在那深潭般的眼底深处,一丝极力掩饰的疲惫与不安,在接触到礼官目光的刹那,骤然放大。
“荣国公夫人史氏,荣国侯贾赦,接旨——” 内侍监掌印太监尖利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打破了灵堂的死寂。
贾母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在丫鬟的搀扶下艰难起身,与贾赦一同跪伏在地。冰凉的青砖透过麻衣,刺入膝盖。贾赦的头垂得更低。
礼部尚书展开手中那卷明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皇权威严,在肃穆的灵堂中个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览荣国公代善临终泣血遗表,忠君体国,拳拳之心,昭然日月!公以血躯护驾,殒身社稷,功在千秋,朕心实恸!
特旨恩荫:着其嫡长子贾赦,克承父志,即日袭荣国侯爵,领正三品昭勇将军衔,入值御林军侍卫,宿卫宫禁,以彰忠烈遗泽!望尔勤勉王事,勿坠父风!”
“臣贾赦,叩谢天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贾赦额头重重叩在冰冷的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昭勇将军、御林军侍卫……父亲的遗泽护佑着他,让他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有了立身的根基。
然而这爵位,己从超品国公降为侯爵,那沉甸甸的“荣国侯”三字,既是恩典,也是警醒。
礼部尚书的声音并未停顿,反而转冷,如同寒流突降:
“然!朕亦闻国公夫人史氏,身膺诰命,不思修德,反因闺闼私怨,阴行诡道,暗损姻亲林氏血脉,几酿大祸!实负皇恩,有损勋戚清誉!本应严惩,念及荣国公新丧,其临终遗表,字字泣血,忧尔苛刻嫡子,致家门不宁……
朕心悯之,特法外施恩:着史氏即日起于府中佛堂静修思过,非诏不得出!以两年为期,涤心洗愆,虔心礼佛!若再生事端,定两罪并罚,决不姑息!钦此——!”
“轰——!” 无形的惊雷在灵堂炸开!“暗损林氏血脉”、“苛刻嫡子”……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所有知情人心上!
无数道震惊、鄙夷、探究的目光,瞬间刺向贾母佝偻的脊背!
贾母伏地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抠住冰冷的砖缝,指甲几乎要崩裂,指节因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
她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地面,试图用这卑微的姿态压下那灭顶的羞耻与恐惧,破碎嘶哑的声音挤出喉咙:“臣妇……史氏……叩谢……天恩……领旨……谢恩……吾皇……万岁……” 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颤音。
礼部尚书的目光冷冷扫过贾母剧烈颤抖的身影,那目光里没有半分怜悯,只有执行皇命的森然。
他转向贾赦,声音恢复了公事公办的刻板:“荣国侯,陛下隆恩,袭爵诏书与官凭印信在此,望侯爷谨记圣谕,好自为之。荣国夫人,请吧,佛堂净地,莫误了时辰。”
最后一句,是对贾母说的,带着不容置疑的驱赶意味。
两名面容冷肃的内侍上前一步,无声地立在贾母身侧,姿态恭敬却透着一股无形的压力。
贾母在丫鬟和内侍半搀半“请”的力道下,艰难地、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她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那强撑的脊梁终于佝偻下去,枯槁的面容灰败如纸。
她甚至不敢再看那冰冷的棺椁一眼,更不敢看周围族人勋贵各色的目光,只是死死低着头,任由人搀扶着,脚步虚浮,踉跄着,在无数道目光的无声鞭笞下,一步步,挪向灵堂之外那象征着囚禁与耻辱的佛堂方向。
素白的衣角拂过门槛,消失在更深的阴影里。
灵堂内死寂一片。只有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白幡的影子拉得扭曲而漫长,如同无数窥伺的鬼魅。
礼官与内侍将袭爵诏书、官凭印信交予贾赦身边管事,再向棺椁方向微一躬身,便如同来时一般,无声地退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留下满堂令人窒息的静默和挥之不散的皇家威严的余威。
贾赦依旧跪伏在地。他缓缓抬起头,额上沾着青砖的尘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方才叩首留下的微红。
他看向门口,母亲消失的方向,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不用再面对母亲偏爱弟弟的庆幸,有对父亲临终仍忧心自己的酸楚,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荣国侯”的枷锁套上脖颈的窒息感。
御赐的昭勇将军印信,冰冷坚硬,正静静躺在他身侧的锦盒中。
父亲的棺椁沉默地矗立在他面前,巨大的阴影将他笼罩。
他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正缓缓渗出温热的血,无声地滴落在身下那片冰冷的青砖之上,洇开一小片暗红,与这满堂素白,形成刺目的对比。
风雪拍打着灵堂紧闭的雕花门扉,呜咽声如泣如诉,仿佛在为这煊赫门第骤然跌落的荣光,奏响一曲凄凉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