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独自伫立在寒风刺骨的码头上,望着那消失的船影,久久未动。
风雪灌满了他素色的衣袍,冰冷刺骨。腰间御赐的佩刀沉甸甸的,象征着新得的爵位与职责,却也像一道冰冷的枷锁。
父亲的棺椁,母亲的佛堂,被带走的儿子,远避的妹妹一家,还有那暗处虎视眈眈的眼睛……无数沉重的影子压在他的肩头,几乎要将这新任荣国侯的脊梁压弯。
他缓缓抬起手,摊开紧握的拳头。掌心被指甲刺破的伤口早己凝固,留下几道深紫色的血痕。
这双手,握得住御赐的刀,却似乎握不住这满目疮痍、危机西伏的家。
运河的冰面在远处发出沉闷的断裂声,如同某种不详的预兆。
贾赦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猛地转身,大步走向停在一旁的马车。
车帘落下,隔绝了漫天风雪,也隔绝了他眼底翻涌的、近乎绝望的疲惫与一丝被逼到绝境才有的孤狠。
马车碾过积雪,吱嘎作响,朝着那座白幡招摇、佛堂森严的侯府驶去。
荣国府那沉甸甸的素白,如同浸透了水的棉絮,层层叠叠地裹着这座煊赫门第。
贾赦自袭了荣国侯爵,领了正三品昭勇将军衔,腰间悬着御赐佩刀,每日天不亮便顶风冒雪入宫当值,戍卫那巍峨宫禁。
御林军侍卫的差事刻板而森严,行走在冰冷的宫墙夹道间,铠甲摩擦的声响单调重复,刀鞘撞击腿甲的震动麻木地提醒着他的身份与职责。
昔日勋贵子弟的浮躁意气,被这骤然压下的重担与府邸内死水般的沉寂,磨得只剩下眉宇间一道挥之不去的沉郁刻痕。
佛堂的方向,依旧一片死寂。厚厚的门扉紧闭,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只有每日晨昏定省时分,负责送斋饭的哑婆子提着食盒,悄无声息地推开一条缝,再迅速合拢。
那笃、笃、笃的木鱼声,仿佛也渗入了青砖墙壁,日夜不停地敲击着府邸的脉搏,不像是忏悔,更像是一种压抑的计数,计算着被囚禁的时光,也计算着那份刻骨铭心的怨毒。
贾赦偶尔在深夜归家,路过佛堂紧闭的门前,脚步会不由自主地停顿片刻。
里面没有灯光,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那单调的敲击声,像某种蛰伏在阴影里的活物在呼吸。
他腰间冰冷的佩刀硌着他,提醒着他父亲以血换来的恩荫,也提醒着他与门内那人之间那道无法弥合、由皇权亲手划下的鸿沟。
他紧了紧大氅,加快脚步,将那令人窒息的声响甩在身后,踏入同样冰冷、却好歹属于他自己的东院。
东院的气氛同样凝重。
张氏自贾瑚被带走后,便如失了魂一般,形容日渐憔悴,常常对着儿子昔日的物件发呆垂泪。
贾赦看在眼里,痛在心头,却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说不出口。
夫妻二人相对,唯有沉默。偌大的侯府,竟似一座冰封的坟墓。
建宏二十西年,元月初一。
新岁的第一缕天光尚未撕破京城厚重的冬夜,更鼓声沉闷地敲过五更。
整个荣国府笼罩在守岁后的疲惫与寒冷中,唯有各处廊下悬挂的簇新红灯笼,在朔风中摇曳,勉强透出几分节庆的暖意与期盼。
东跨院贾政夫妇居住的正房内,气氛却异常紧绷。
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里的凝重。
王夫人躺在产床上,额发早己被汗水浸透,脸色苍白如纸,嘴唇被咬得失去了血色,压抑的痛呼和沉重的喘息在寂静的凌晨格外清晰。
稳婆和几个得力的大丫头屏息凝神,额角也沁出了汗珠。
贾政在产房外的小厅里踱步,焦躁不安,每一次内里传来的动静都让他脚步一顿,心悬到嗓子眼。
新年的喜庆,被这即将到来的新生命带来的巨大未知,冲得七零八落。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流逝。窗纸外,墨蓝色的天幕边缘,终于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新年的第一缕曦光,即将刺破黑暗。
“啊——!” 王夫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喊骤然爆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紧接着,稳婆惊喜到几乎破音的声音响起:“出来了!头出来了!太太再使把劲!快!热水!参汤顶住!”
整个东跨院如同紧绷的弓弦瞬间拉到极致!脚步声、器皿碰撞声、压抑的催促声交织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喧嚣!就在这极致的喧嚣与痛苦之中——
“哇——!”
一声极其清越、极其嘹亮、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穿透力的婴啼,如同九天凤唳,骤然撕裂了荣国府上空沉滞的夜幕!
那啼哭之声响彻云霄,清越悠长,带着一股新生的、不容忽视的力量,竟将院内院外所有的嘈杂瞬间压了下去!
甚至盖过了远处皇城方向隐隐传来的、象征新岁伊始的庄严钟鸣!
“生了!生了!是位千金!好俊的姐儿!” 稳婆抱着襁褓,声音因激动而发颤。
贾政猛地冲进产房,顾不得满室的血腥气,目光急切地投向稳婆怀中。
就在他的目光触及那小小襁褓的刹那——
产房紧闭的雕花窗棂之外,那刚刚泛起鱼肚白的天际,毫无征兆地亮了起来!并非旭日初升的暖金,而是一片绚烂到极致的、如同凤凰尾羽般的赤金色霞光!
那霞光瑰丽万方,瞬息万变,赤金、流紫、丹朱交织翻涌,将大半个沉睡的京城瞬间点亮!
荣国府的屋瓦、廊柱、庭院中的积雪,甚至东跨院窗纸上新贴的窗花,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来自天穹的华彩,镀上了一层流动的、辉煌夺目的金边!
这霞光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神祇惊鸿一瞥的垂顾,仅仅持续了数息,便倏然收敛,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空复归灰蓝,只有那清越的婴啼,依旧在寂静的院落中余音袅袅,证明着刚才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并非幻觉。
产房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天地异象惊得目瞪口呆,连王夫人疲惫的喘息都屏住了。
稳婆最先反应过来,抱着襁褓的手都在颤抖,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敬畏:“老……老爷!姐儿……姐儿生在元日!凤凰霞光……这是……这是天降祥瑞啊!”
贾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几步抢上前,颤抖着接过襁褓。
襁褓中的女婴刚刚停止了啼哭,小脸还皱巴巴的,皮肤泛红,眼睛尚未睁开,但那眉宇间,却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贵之气。
她安静地躺在父亲怀中,仿佛刚才那引动天象的清唳并非出自她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