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珪府邸。
父子三人正于厅内悠然地品茶闲聊。厅内弥漫着氤氲的茶香,久久缭绕不散。王仲修轻呷一口香茗,顿感舌尖甘饴,他轻轻一笑,遂道:“想这茶必是极好的珍品罢。”
“当然,这片茶是北苑贡茶,别说寻常人家,即便是富贾贵胄也不是随便就能享用的。”
王仲岏的脸上略显得意,然而又带着些微胆怯地望向父亲王珪,接着说道:“月余前,沈府休闲会所的管事田顺差人送到府上,大概有五箱之多。”
王珪见此情形,也不禁频频咂舌。他堂堂一个宰相,还是在官家高兴时才会偶尔打赏几包这样的贡茶,自已藏着掖着,待贵客来时拿出显摆一番,客人散去他又要免不了心疼上好几天呢。
“哼,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无故献殷勤,非奸即盗。”王珪深谙此理。
利帛动人心,王仲岏此时心里有点发虚,可是他也不敢欺瞒老爹,索性将事情的原委道出:
“借父亲的余荫,儿身为承事郎,也就是一个散官,并无实质职责。有幸结识田管事,一日比一日熟络,他出手阔绰、人情练达,见儿性子单纯,便有心结交。另外……另外他还承诺五十处麻将馆的生意能给儿些分成。儿无学识,不若大哥能考取进士功名,儿实在是没什么出息。”
说完,他便跪下了,却不敢提及这段时间自已出入麻将馆,输得几乎倾家荡产,田顺的承诺于他而言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知子莫若父,王珪久居宦海,又岂不知这个儿子不学无术,一无文采、二无相貌,偏又自大,性情眼高手低,虚荣心还很强,此番必然是着了道了。他没有叱责,也不说破,只是轻呷一口茶,淡淡地说:“几成?”
王仲岏脸上现出懵懂之色,半天才回过味来:“啊,他没有明说,多少要看他的主人林啸和爹爹您的意思。”
半晌,王珪缓缓说道:“林啸此人神出鬼没,庙堂江湖皆有人脉,听说太后那边也有交集,颇有手段,老夫确想会会他。仲岏,约他未时来府。”
王仲岏应声便要出去。
“十赌九输,下不为例,长点心眼儿。”王珪不忘告诫四儿子。
“记下了,爹爹。”至于长不长记性,那恐怕只有天知道。
回过头来,王珪碰触到长子王仲修不解的眼神,他没有回避,而是呷了一口温凉的茶,兀自回忆起来:
“庆历五年,新政失败,韩琦性格直率,被罢职后以资政殿学士之身出任扬州。尽管仕途受挫,他依旧兢兢业业。
忽有一日,他在太守府办公,外面喧闹异常。询问缘由,原来是庭院之中的‘金缠腰’开花了。
这是一种芍药花,花型硕大,花色鲜艳而独特,大体呈红色,只是中间有一圈金黄蕊贯穿其中,将其分为上下两部。
本朝官服有严格规定,只有宰相才能穿上红色的官服系上金色腰带,所以坊间传闻,这种花一旦绽放,就意味着有人要当宰相了。”
王仲修听得饶有兴致,随手给父亲的杯里续上了茶水,眼巴巴地等着听下文。
见长子这般如孩童般的模样,王珪笑了笑,接着说道:
“这种花,开放的时间不定,次数也极为稀少,因此显得格外珍贵。更令人惊讶的是,此次金缠腰居然开了四朵。
官吏们联想到韩琦曾任枢密副使,纷纷向他祝贺。韩琦一乐,想到开了四朵花,便邀请另外三个官员一同赏花饮酒,分享这份运气。考虑到金缠花的花期,以及距离的远近,他就请了王安石和我。
当年我二十七岁,时任扬州通判,王安石时任淮南判官也在扬州,另外一个是路过扬州,向韩琦递上名帖的杨开之。
我们四人畅谈政治理想,探讨国家前途,各自发表主张,心平气和,吟诗作赋,满是书生意气。
最后韩琦亲自摘下四朵金缠腰分别戴在我们的头上,最后自已也戴了一朵。此时,云淡风轻,我们的心炽热,我们的血沸腾……”说到此处,王珪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
王仲修体贴地递来手帕,调侃道:“真是奇了,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四个人后来都做了宰相。”
“仲修,你通史博文,如今也是进士,在官场也有五年了,难道还看不出人心的诡谲吗?”王珪的声音低沉悲凉,王仲修听后低头不语。
“当年,王安石还是参知政事副宰相的时候,陈升之确是首相,地位在王安石之上。官家执意变法,召陈升之做枢密使兼任三司条例司之职,理应大展宏图。
然而陈升之不顾官家挽留,称病辞去相位,远离朝堂的政治核心,究竟是什么原因让他放弃这宰相权位呢?”
王仲修时年二十六岁,刚入仕途不久,面对父亲的这番问话,他一脸茫然,只是看向自已的老父亲。
王珪缓缓说道:“仁宗时期,他与宫中宦官走得很近,多次受到文官集团的攻讦,多次进入中枢,又多次被贬谪外放。
韩琦离职后招他入相,是希望利用陈升之的资历,在变法派与保守派发生冲突时,来缓解矛盾,这无疑是将他往风口浪尖上推。韩琦在濮议之争中力挺英宗,受到天下文人的抨击。
尤其是制置三司条例司,有着夺取保守派霸占的两府三司权力的职能,他岂敢得罪文官集团,又不敢得罪官家,只能称病离职了。”说完,王珪叹了口气。
“想当年四相簪花,韩琦如今身居洛阳养病,听说时日无多了。杨开之现居扬州,今年怕是有六十五岁了吧。
至于王安石,据说不久要复相,然而新法弊端诸多,现时不得人心呢。老父我也是心灰意冷了。”王珪的神情出奇的平静。
“五十知天命,豪情不再,我得为子孙铺平后路了。”他的眼神清冷。
“父亲结交林啸是另一种选择吗?”王仲修软软地问了一句。
“仲修,天家无恩,翻脸比翻书还快。王介甫要当硬骨头那是他的执念,你吟诗作赋,游弋山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另外,听说你与苏轼多有书信往来,我看就算了吧。如蝇在食,吐之乃已的耿介直率性格,早晚都要摊上事。王家只有趋利避害,明哲保身才不会招来祸患。”
王仲修闻言,心口堵得慌,像被棉花塞住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