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
太极宫。
酉正漏残,处暑暮色浸透中书省的金砖墁地。
蟠龙浮雕的鎏金鳞片正褪作琥珀色,铜漏莲花承露盘里的晷影斜斜切过龙睛,将永利年间錾刻的"中书门下"印文洇成秋棠色。
李陨一袭玄色螭纹深衣倚着紫檀奏案,指尖着半截断裂的玉笏。
"哥哥听这漏刻声——"笏板裂纹突渗靛蓝墨迹。
"可似三年前紫宸殿的朝议?
少府监新制的玉笏,断口都嵌着掖庭宫槐树的年轮。"
那年你将玉笏赠我习字,说"笏板如脊不可弯"。
而今这断笏,偏要搅碎这背若芒刺的朝堂脊梁!
李沐月白鹤氅扫过案头堆积的诏敕,北斗剑穗缠住檐角青铜天象仪。
"九弟这手'断笏谏天'——"仪盘上二十八宿骤然偏移,"用的可是熔了前朝《永利历》的陨铁?
记忆翻飞———
紫宸殿御阶第三十七块地砖下,埋着他们歃血的断笏。
如今这玉笏重见天日,血誓盟约可还作数?
———回神续道
这《中书敕目》的批红,倒比钦天监的荧惑星更灼心。"
闻言,新任中书侍郎捧着敕牒踉跄退至铜鹤灯台。
玄色袍袖突卷起他腰间金鱼袋,李陨的玉笏残尖轻点袋上云螭纹。
"卫大人这敕牒用印——"朱砂突在暮光中扭曲成波斯密文。
"与三年前吐蕃国书缺漏的印鉴,差了七道火漆。"
初雷碾过殿脊鸱吻,李沐剑尖突刺穿敕牒封泥。
泛青的桑皮纸间飘落半幅鲛绡,遇风显出河西军饷调度图。
"去岁'暴毙'的度支郎中——"绡上磁粉与北斗佩玉相吸。
"竟成了卫大人的幕僚西席?"
"不及皇兄耳目通天。"李陨玄色暗纹掠过侍郎颤动的幞头。
"你将掖庭槐灰掺入中书印泥时——"玉笏突砸碎青玉笔架,"可料到此举会让敕令遇光显形?"朱砂碎屑在暮色中凝成"知制诰"三字,恰与天象仪嗡鸣共振。
那印泥本该钤你我盟誓的绢帛,而今却成了诛心的烙铁。
太子哥哥,这棋局你让我执黑破局,可还留了白?
戌初一刻,暴雨劈碎檐角铜铃,余响绞散博山炉中盘桓的沉香绺。
青瓷冰纹盏接住的碎香,正与铁马甩落的银珠同频震颤。
李沐黑眸幽幽,鹤氅广袖掠过淋湿的《时政记》。
"九弟在漏刻机关刻的潮信纹——"铜壶滴漏突裂开夹层,"原是为今日这场秋雨备的乾坤戏?"北斗剑穗突缠住东壁新悬的《山河舆图》,帛上墨迹遇雨扭曲成阵亡将士抚恤册。
掖庭宫漏雨的夜,你蜷在《禹贡》图卷上取暖。
如今这舆图,竟成了满目疮痍的裹尸草席!
李陨倚着淋透的《永利政要》木函,玄色深衣渗出龙脑冷香。
"哥哥纵容知制诰更替诏令时——"玉笏刺穿函内密札。
"可验过这批'劝农诏'的笺纸?"磁粉突裹住坠落的稻穗纹样,在积水中拼出江南漕运密账。
那年你执我手绘《耒耜图》,说"稻香可慰苍生"。
如今这稻穗,竟喂肥了罄竹难书的仓廪硕鼠!
夜雨浸透紫宸殿御座,李沐突将北斗佩玉嵌进漏刻枢轴。
玉纹与铜仪星轨严丝合扣,震出满室带血奏抄。
"九弟在通进司埋的这些银台吏——"抄本暗语遇雨晕染,"连的可是掖庭宫那口枯井的苔痕?"
井苔青绿本为生机,而今裂隙间尽是权谋虬根。
这落寞凄清的枯井,可能再映素魄凝辉的明月?
李陨的玉笏忽在雨中迸裂,残片溅入燎炉香灰。
"哥哥当年说'玉碎不改白'——"玄色蔽膝扫过焚毁的密札。
"可曾算到这捧灰,要迷了这九重宫阙的眼?"
青烟散处星河倾覆,这残灰里能否筛出粒真心?!
寅初二刻,晓色自青铜莲漏齿隙渗出,青瓷天穹裂开一线冰纹,檐角悬露坠向雀替新苔,碎成七十二道晨光。
中书省送来新贡的瑞炭,北斗纹与蟠螭纹在晨光中交织。
李沐拾起半片带焦痕的铜漏,其上新粟特文的"衡"字正映着李陨深衣的云雷暗纹。
铜漏量昼夜,你我这局对弈,可能在这滴答声里寻得平衡?
晨雾散尽,殿中侍御史突呈上炭化的《掖庭录》。
永利十一年秋谏的残页在灰烬中显露,李陨以香灰为墨,在焦边补注———
———处暑,沐碎漏刻,陨迭中书。
灰烬边缘,半块玉笏正卡在"钧"与"衡"之间,断裂处栖着只青铜螭吻,鳞甲纹路恰成北斗七星的璇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