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老宅的滴水檐时,苏媛正在核对太姥留下的黄历。
惊蛰那页夹着片风干的桃枝,墨迹斑驳处写着:"初乳需滴在银镯上试毒,若泛青则忌荤腥七日。"
她轻抚腕间传承三代的绞丝银镯,想起生产那日婆婆执意要试乳的坚持。
陈明从阁楼搬下个桐木箱,箱盖内裱糊着1982年的《大眾电影》。
掀开防潮的油纸,二十件手工缝制的连体衣按月份排列,领口处皆绣着生肖图案。
"奶奶眼睛最毒的那年做的,"他展开件兔头连体衣,"说等重孙本命年穿。"
小郑帮忙整理五斗柜时,发现抽屉底压着本牛皮册子,泛黄的扉页题着"岁时记"。
打开其中一页,1957年立春的字迹工整如印:"正月婴孩忌见生人,若避不开,需以朱砂点眉心。"
往后翻到1978年处夹着片银杏叶,旁注:"大娃百日咳,枇杷叶露水煎川贝,忌铁器。"
"难怪家里存着这么多陶罐。"苏媛捧出个双耳药罐,内壁积着深褐色的药渍,"奶奶说煎小儿药得用陈年陶器,火气才温和。"
正午的厨房飘着艾草香,苏媛按册中古方熬"三根汤"。白瓷砂锅里,白萝卜根须与白菜根芯在泉水中沉浮,葱须根用红绳扎成小捆悬在锅沿。"奶奶特意标注要铜勺搅拌,"她舀起一勺清汤,"说铜器能引地气。"
陈明在院中支起竹匾晒"百子被",被角缀着的五毒香囊随风轻摆。忽然有细碎响动从香囊传出,倒出竟是七色米粒——红糯米、黑小米、黄糙米混着薏仁,每粒都用茜草汁染过。"这是老辈的'踩生米',"他捏起粒靛蓝的薏米,"孩子满月那日要撒在产房门口。"
阁楼的樟木箱底另有乾坤。掀开层层棉布,竟藏着十二双虎头鞋,从拇指大小的初生鞋到三寸长的学步鞋,鞋底皆纳着北斗七星。最末那双塞着张卷烟纸,铅笔字歪斜却工整:"太重孙抓周时,虎头鞋要沾灶灰,踏过门槛三进三出。"
暮色染红晾衣绳时,苏媛发现件未完工的肚兜。靛蓝棉布上,鲤鱼跃龙门的绣样停在水波纹处,针线筐里还躺着半截金线。
陈明对着灯影细看,忽然哽咽:"这是奶奶住院前夜赶工的,护士说她偷藏绣绷在病号服里......"
老座钟敲响七下时,全家围坐在八仙桌前。太姥留下的青花碗盛着核桃枸杞水,碗底沉着枚康熙通宝。
"开荤礼要铜钱镇碗,"苏媛按册中图示摆好碗筷,"等小宝六个月那天,得用这碗喂百果粥。"
陈明忽然起身搬来腌菜坛,揭开封泥竟是琥珀色的槐花蜜。坛口麻绳系着的木牌字迹模糊:"壬午年封存,待明娃出疹用。"
他记得去年深秋,奶奶戴着老花镜在廊下滤蜜,滤网边的搪瓷碗还粘着未化的糖晶。
日落西斜时,苏媛坐在阳台的阴影下缝着"五毒兜"。按照太姥册中样图详解:蟾蜍眼要缀黑曜石,蜈蚣须用金线盘。
她在翻阅太姥的《岁时记》时,无意中看到"夜啼方",中间的夹页中有一张电车票——1998年10月17日,终点站是城隍庙。
"那天奶奶冒雨去为我求平安符,"陈明着票根,"回来后,她高烧三日,却笑着说是为重孙挡了灾。"
晨露未晞,小郑在老院的院角发现一排大小不一的陶瓮。最大那口瓮底沉着当归黄芪,瓮身刻着:"丙戌年冬,待重孙百日浴。"陈明舀起捧药草:"奶奶说初生儿洗三,第三日要用陈年药汤擦身。"
厨房的碗柜深处,藏龙纹的锡罐里存着风干的脐带。红绸包上绣着生辰八字,墨迹己渗入丝缕。
"按老例要埋在灶台边,"苏媛轻抚罐身的云纹,"等孩子远行时,包一抔灶土随身。"
正午骄阳里,陈明抱着小宝踏过老宅门槛。青石板上陈年的雨水痕蜿蜒如河,倒映着太姥拄杖观望的身影。
"踏过祖宅石,行至西海皆有根。"他轻声念着烟盒纸上的嘱咐,孩子的小脚在石面留下湿漉漉的印记。
樟木箱突然传出叮咚声,老怀表在夏至日准时鸣响。
苏媛翻开《岁时记》册子末页,泪珠打在玉兰标本上——那是太姥最后的笔迹:"若得见重孙笑,请代抚此花。"
窗外老槐沙沙作响,八十年的光阴在叶脉间流转。
暮色西合时,全家福前的供盘添了时令鲜果。按册中叮嘱,荔枝要剥成莲花状,杨梅需带露水采。
"立夏供鲜果,孩儿眼明心亮。"苏媛摆上最后颗沾露的枇杷,铜镜映出她腕间的银镯,内侧"岁岁安宁"的錾痕泛着温柔的光。
当第一声蝉鸣撕破暮色,陈明在院中点燃艾草。青烟袅袅升起时,他仿佛看见奶奶坐在藤椅上,苍老的手指点着册子说:"养儿如煨老汤,火候都在这些老讲究里。"
夜风掀起《岁时记》的书页,1957年的墨香与2023年的泪痕在月光里交融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