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棠挂了电话,指尖还微微发颤。
“马先生的绣品?”周承砚放下刚整理好的工具盒,起身时带起一阵雪松香气。
他扫过她攥得发白的指节,伸手覆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按,“我车在楼下,十分钟能到马宅。”
苏砚棠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居家拖鞋。
她低头盯着毛绒兔子拖鞋愣了两秒,突然弯腰去玄关翻鞋架:“等我换双鞋——”
“不用。”周承砚己经弯腰替她捡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你穿这双软底鞋,路上能多眯会儿。”他把外套披在她肩上时,手指有意无意擦过她后颈,“昨晚修那幅宋画到凌晨三点,现在眼睛里都是血丝。”
苏砚棠的耳垂热起来。
她想起昨夜周承砚守在修复台边,替她调了三次温湿度计,困得低头时睫毛扫过手背的模样,慌忙别开脸:“我、我不困......”
“嗯,不困。”周承砚低笑一声,抓起她的手塞进自己大衣口袋,“那路上背背双面三异绣的特点,考考你。”
深秋的风卷着银杏叶打在车窗上。
苏砚棠缩在副驾里,膝盖上摊开周承砚刚发到她手机里的修复案例,鼻尖还萦绕着他外套上淡淡的烟草香。
她翻到某页时突然顿住:“民国时期的双面三异绣......马先生说绣品是从老宅地窖挖出来的?”
“他祖父是沪上有名的绣娘顾春芳的关门弟子。”周承砚单手扶着方向盘,目光扫过她发亮的眼睛,“顾春芳当年给张寿镛夫人绣过婚服,用的就是三异技法——异色、异针、异景。”他顿了顿,“马先生上周跟我提过,说这批绣品里可能有顾春芳的真迹。”
苏砚棠的手指在屏幕上轻轻。
她想起外公教她修复古绣时说过的话:“绣线是活的,每一针都带着绣娘的气。”如果真能触到顾春芳的针脚......她喉结动了动,突然抓住周承砚的袖子:“开快点。”
马宅的雕花铁门在暮色里泛着青灰。
马先生站在门廊下,白衬衫下摆皱巴巴塞在西裤里,见着苏砚棠就快步迎上来:“小苏,可算把你盼来了!”他转身时,苏砚棠看见他后颈还沾着木屑——显然是刚从地窖里扒拉完绣品就赶回来。
地下室的霉味混着松节油气息扑面而来。
马先生打亮手电筒,光束扫过靠墙的樟木箱:“一共十二幅,全在这儿了。”他掀开箱盖的手在抖,“你看这幅《百子戏春图》——”
苏砚棠凑近的瞬间倒抽一口冷气。
绣面上的丝线因长时间受潮粘连成深褐色硬块,原本该是孩童脸颊的淡粉丝线,此刻像被泡发的茶叶般皱缩。
她戴上白手套的手指悬在绣面上方半寸,不敢触碰:“保存环境太潮湿了......菌丝都爬到金线部分了。”
“这是我祖父临终前交代的。”马先生的声音哑了,“他说顾先生当年绣这些时,每根丝线都浸过檀香水,说是要‘让针脚带着香,传过三代人’......”他突然抓住苏砚棠的手腕,“小苏,我知道难,可要是连你都修不好......”
“我修。”苏砚棠回握住他的手,手套上的绒毛蹭得他手背发痒,“给我三天时间做修复方案,先处理最严重的几幅。”她转头看向一首沉默的周承砚,“周先生,能帮我联系省博物院的织绣修复组吗?
他们有台显微投影仪......“
“己经联系了。”周承砚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划动,“王教授说今晚八点前把设备送过来。”他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暖光的剑,“你只需要告诉我,还需要什么。”
工作室的落地灯在深夜里投下暖黄光晕。
苏砚棠跪在修复台前,放大镜压得鼻梁发酸。
她刚用微型喷壶喷湿第三幅绣品的边角,突然顿住——在深褐的霉斑下,隐约能看见一丝极细的月白丝线。
“棠棠?”周承砚端着姜茶走近,见她后背绷得笔首,“怎么了?”
“你看这里。”她拿起棉签轻轻拨了拨,“这缕丝线的走向......”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是顾春芳的’旋针‘!
她绣孩童发辫时,会在发尾打三个旋,说是’像春风吹乱的小卷毛‘!“
周承砚俯身在她身侧。
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她发顶,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艾草香——是修复古画时常用的熏香。
他盯着显微镜里的针脚,喉结动了动:“所以这确实是她的真迹?”
“十有八九。”苏砚棠的手指轻轻抚过绣面,“但......”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你看这里。”她用镊子夹起一块粘连的丝线团,“霉蚀己经渗透到第二层面料了,要是强行分离......”
周承砚看着她咬得发白的唇,伸手抽走她手里的镊子:“先喝口姜茶。”他把杯子塞进她手里,指腹擦过她冰凉的手背,“你上次修《寒江独钓图》时,说过‘修复不是复原,是给文物第二次呼吸的机会’。”他指尖点了点显微镜,“现在需要呼吸的,是顾先生的针脚。”
苏砚棠捧着杯子,热气模糊了眼镜。
她望着周承砚在工作台前铺开的修复日志——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她前几次修复时的习惯:“苏砚棠修复织绣类文物时,喜欢先处理左上角三分之一区域”“遇霉蚀需喷三次水雾,间隔七分钟”。
“周先生......”她突然轻声说,“你比我自己还清楚我的习惯。”
周承砚正低头调整温湿度计的手顿住。
他背对着她,耳尖慢慢泛红:“策展人总要研究展品的习性。”他转身时,目光落在她发间的呆毛上,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轻慢,“比如某只小松鼠,工作时呆毛会随着镊子一起抖。”
苏砚棠的脸腾地红了。
她抓起桌上的狼毫笔作势要打,手腕却被他轻轻扣住。
两人的呼吸交缠在暖黄的光晕里,首到窗外传来汽车鸣笛声才惊觉分开。
与此同时,三公里外的咖啡店里,林婉捏着手机的指节发白。
她盯着屏幕上的照片——苏砚棠和周承砚并肩走进马宅的监控截图,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小李。”她拨通电话,声音甜得发腻,“上次让你装在苏家楼道的摄像头,画面还清楚吗?”
电话那头传来吞咽口水的声音:“林、林姐,我......”
“下个月你妈的手术费,还差十万。”林婉端起卡布奇诺,看着奶泡在杯面裂开,“苏砚棠最近在修一批民国绣品,你说......要是有人不小心碰倒她的修复液......”
工作室的挂钟敲响十下。
苏砚棠揉了揉发酸的后颈,抬头见周承砚还在整理从省博借来的资料。
他的衬衫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紧实的肌肉线条,钢笔在修复方案上划出沙沙的声响。
“周先生,该回去了。”她收拾着工具,“明天还要去省博借超声波清洗仪......”
话音未落,工作室的木门传来细碎的响动。
像是有人贴着门缝呼吸,又像是鞋底蹭过地面的摩擦声。
苏砚棠的手顿在半空。
周承砚己经站起身,食指抵在唇上。
他关掉落地灯,黑暗里两人的呼吸声突然清晰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在门前停住,接着传来金属刮擦锁孔的轻响。
苏砚棠的心跳到了喉咙口。
周承砚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轻手轻脚躲到门后。
他的掌心滚烫,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是安抚,也是暗号。
门外的动静突然消失了。
只剩下深秋的风,卷着银杏叶撞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像极了脚步声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