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砚棠推开门时,玄关的暖光里浮着若有若无的墨香。
她换鞋的动作顿了顿——茶几上的台灯被调得很暗,周承砚正俯身站在摊开的古画前,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衬衫袖口挽到小臂,指尖捏着放大镜,连她进门的动静都没察觉。
“周...周先生?”她提着的帆布袋滑下手腕,里面装着从外公旧物里翻出的修复工具,“你、你怎么...”
“苏小姐。”周承砚首起腰,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她发顶的呆毛,“墨锭今早让助理送来了,顺便把《寒江独钓图》的预处理做了。”他指节敲了敲画案边缘,“但你昨天给的修复方案有问题。”
苏砚棠的后颈瞬间绷首。
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画前,目光落在周承砚用铅笔标出的几处——右下侧的水波纹晕染区、左侧枯树的皴法衔接处,还有题款的“寒”字右上角。
“这里用矿物颜料叠染会破坏原绢的纤维结构。”周承砚抽出一张A4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分析,“我查过故宫修复档案,明代浅绛山水的水纹层,应该用熟宣拓印法。”
“那是北方气候下的处理方式!”苏砚棠突然提高声音,指尖几乎戳到画心,“这幅画在岭南藏了三十年,潮气早就渗进绢底,熟宣吸水太猛会让底层胶矾脱落。
我外公修《百鸟朝凤屏》时——“
“你外公是皮影修复师。”周承砚打断她,声音冷静得像手术刀,“古画修复和皮影补色的原理能一样?”
苏砚棠的耳尖瞬间涨红。
她想起上周在博物馆看到的修复现场,想起面试时主考官说“年轻道具师总把影视道具的取巧手段带进文物修复”,想起陆沉今天说“你这种野路子迟早栽跟头”。
喉咙里突然泛起酸意,她抓起桌上的鬃刷,蘸了点清水轻轻扫过水纹区:“你看,绢底的龟裂纹是横向的,熟宣拓印会顺着裂纹扯出毛边。
正确的做法是用生宣吸九成水分,剩下一成用鹿皮轻压——“
周承砚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看着那抹鹅黄色鬃刷在画心上方悬而不落,苏砚棠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碎的影子,像极了他父亲当年演示“飞白技法”时的专注。
她的指尖在发抖,却始终离画心保持着两厘米距离,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你...查过这幅画的收藏记录?”他突然问。
苏砚棠的手指顿住:“昨天半夜翻了三个小时旧报纸。
原藏家是岭南纺织厂的老厂长,1987年暴雨天从阁楼木箱里翻出来的,当时绢底泡了半宿水。“她抬头看他,眼底浮着水光,”周先生,我知道自己不够专业,但我查过所有能查到的资料,问过省博修复组的王师傅——“
“停。”周承砚突然伸手按住她的手腕。
他的掌心很烫,隔着她薄棉衫的袖口都能感觉到温度,“是我错了。”
苏砚棠愣住。
“我看了省博的修复日志。”周承砚松开手,指节抵着太阳穴,“王师傅确实说过,南方潮蚀古画的预处理要‘留三分湿气’。”他低头整理被自己揉皱的分析纸,耳尖慢慢爬上薄红,“我...习惯用策展人的标准要求合作方,总觉得提前指出问题能避免失误。”
客厅里突然安静下来。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撞着玻璃,茶几上的绿萝叶尖垂下来,在两人中间投下一片淡绿的影子。
苏砚棠盯着周承砚微乱的发梢——他刚才俯身看画时,发顶了一小撮,和她的呆毛形成滑稽的对称。
“要...要不出去喝杯咖啡?”她突然说,“我知道小区后门有家店,老板调的桂花拿铁特别香。”
周承砚的手指在分析纸上顿了顿,抬头时又恢复了惯常的淡笑:“带路。”
咖啡馆的暖黄灯光里,苏砚棠捧着马克杯,看奶泡在咖啡表面漾开小漩涡:“我外公教我修皮影时说,‘手艺人的眼睛要比心尖还软’。”她用勺子搅着咖啡,“他总说,每个破洞都是老物件在说话,得先听懂它在喊疼,才能知道怎么补。”
周承砚握着冰美式的手紧了紧。
他望着她睫毛下跳动的光斑,想起父亲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承砚,别让策展变成给艺术品贴标签。”
“我小时候总跟着父亲看展。”他声音低了些,“他为了坚持’让展品自己讲故事‘的理念,和家族吵了十年。
后来我才明白,他不是和家族较劲,是怕我们这些做策展的,把对艺术的敬畏变成了炫耀的资本。“
苏砚棠的勺子“当”地碰在杯壁上。
她望着周承砚镜片后微垂的眼睫,突然觉得这个总爱挑刺的男人,眼底藏着和她一样的东西——像是外公修复皮影时哼的民间小调,像是父亲画案上永远磨不平的端砚,是对某件事最笨拙也最固执的珍视。
“周承砚。”她突然说,“下次你再挑我毛病,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为什么觉得不对?”
周承砚抬头,看见她眼里的水光被灯光揉成星子:“好。”
离开咖啡馆时,夜风吹得两人的衣角轻轻晃动。
苏砚棠摸着兜里的钥匙扣——那是外公用旧皮影刻的小狐狸,刚才聊到兴起时,她鬼使神差拿出来给周承砚看,他还笑着说“像你”。
“明天我带松烟墨来。”周承砚站在楼道口,路灯在他肩头镀了层暖金,“省博王师傅推荐的老墨庄,我托人排了三天队。”
苏砚棠点头,转身往楼上走。
走到二楼时,她听见楼下传来极轻的一声:“苏砚棠。”
她探出头,看见周承砚仰着脸,镜片反着光,看不清表情:“今天...你反驳我的样子,很像我父亲。”
苏砚棠回到家时,手机在茶几上亮着,是方宁的未接来电。
她盯着屏幕上的“棠棠我等你哦~”,突然想起周承砚说方宁的香水和打翻他咖啡的人同款。
她摸了摸兜里的小狐狸钥匙扣,把手机倒扣在沙发上——明天还要和周承砚修古画呢。
月光漫过画案上的《寒江独钓图》,水纹区的龟裂纹在暗夜里泛着浅淡的光,像极了两人刚才在咖啡馆里,指尖不小心相触时,心里泛起的那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