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青山村仿佛被浸在了一坛醇厚的暖金色酒浆里。漫山遍野的枫树、枫树像是被点燃了,泼洒出大片大片灼目的红与黄。风一过,便有斑斓的叶子打着旋儿落下,铺满了蜿蜒的小径和潺潺的溪岸。空气里弥漫着干爽的草木气息和果实成熟的甜香。
这本该是丰收的、充满喜悦的季节。
然而林家小院的上空,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凝重和愁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三天前,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灰色道袍、身姿挺拔如松的老者,如同山间飘来的一片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青山村村口。他面容清癯,须发皆白,眼神却异常清亮,仿佛能穿透人心。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首走向了村东头的林家小院。
当这个自称“清虚宗外门执事”的老者,在简陋的堂屋里,对着局促不安的林大山和王氏,平静地说出“林小满身负灵根,乃‘九窍玲珑心’之体,此乃百年难遇之修道奇才,我清虚宗欲将其收入门墙,传以大道”时,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林大山手里的旱烟杆“吧嗒”一声掉在地上。王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身体晃了晃,被眼疾手快的林虎一把扶住才没倒下。堂屋里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窗外风吹落叶的沙沙轻响。
“九窍玲珑心”?“修道奇才”?这些词对于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林大山夫妇来说,遥远得如同天边的神话。他们听不懂,但他们听懂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有人要带走他们的小女儿,带去一个他们完全无法想象的、遥远而陌生的地方。
“不……不行!小满还小!她才七岁!” 王氏最先反应过来,像护崽的母兽,猛地将站在一旁、同样一脸茫然的小满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带着哭腔和尖锐的抗拒,“她哪儿也不去!就在爹娘身边!”
林大山也猛地站起身,这个沉默寡言的庄稼汉此刻脸上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和坚决,他挡在妻女身前,对着那气质不凡的老者,声音因激动而发颤:“仙……仙长!我们就这一个女儿!山里日子是苦,但有爹娘一口吃的,就饿不着她!求您……求您放过孩子吧!” 他甚至作势就要跪下。
清虚宗执事云松道人轻轻一拂袖,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托住了林大山下跪的身体。他脸上并无愠色,只有深深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
“二位爱女之心,贫道感同身受。” 云松道人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然天道无常,机缘难觅。此女身负之灵根,乃天地所钟,若困于凡俗,如同明珠蒙尘,美玉深埋,非但可惜,更恐引来莫测之祸。” 他的目光扫过被王氏紧紧搂在怀里、小脸发白的小满,眼神微凝,“况且,此子体内灵气己自行流转,根基初成。若不及时导引入正途,恐有行差踏错、灵力反噬之危。”
最后那句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进了林大山和王氏的心窝。他们不懂什么“灵力反噬”,但“危及性命”西个字,足以击垮任何父母最后的坚持。
王氏搂着小满的手臂无力地松开了,身体晃了晃,下去,被林虎死死扶住。她看着怀里女儿懵懂又带着一丝奇异沉静的小脸,看着那双清澈得仿佛不属于这凡尘的眼睛,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滑落,砸在小满的头发上、衣襟上。
林大山佝偻着背,像是瞬间被抽走了脊梁骨。他蹲下身,颤抖着捡起地上的旱烟杆,粗糙的手指一遍遍着冰凉的铜烟锅,良久,才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嘶哑的、仿佛用尽全身力气的叹息:“……几……几时走?”
离别,终究还是来了。
启程的日子定在三天后的清晨。这三日,林家小院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王氏几乎哭干了眼泪,强撑着精神,翻出家里最好的细棉布,点着油灯熬红了眼,一针一线地给小满赶制了两身崭新的、厚实的冬衣,针脚细密得像是要把所有的布舍和担忧都缝进去。林大山则沉默地蹲在院子里,用结实的牛皮和麻绳,一遍遍地加固着一个半旧的行囊,把家里能找到的所有铜板都塞了进去,又默默地烙了十几张耐存放的、厚实的大饼。
林虎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天,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把用硬木削成的小木剑,剑柄磨得光滑无比,还用烧红的铁条烙上了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他把小木剑塞到妹妹手里,声音哑得厉害:“拿着!哥……哥以后去找你!谁敢欺负你,哥用真剑揍他!”
小满抱着还带着哥哥体温的小木剑,看着爹娘和哥哥脸上无法掩饰的悲伤和憔悴,小小的心里像是堵了一块浸透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又闷又痛。她还不完全明白“清虚宗”意味着什么,更不懂什么是“大道长生”,她只知道,她要离开这个生她养她、充满了爹娘和哥哥温暖的小院,离开青山村,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离开的前一夜,王氏把小满紧紧搂在怀里,仿佛要把女儿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一遍遍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轻声絮叨着:“小满啊……到了那边……要听话……要吃饱穿暖……冷了热了要知道添减衣裳……想爹娘了……就……就……” 话未说完,己是泣不成声。林大山坐在炕沿,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那张被岁月和辛劳刻满沟壑的脸,显得格外苍老和灰败。
小满把小脸埋在娘亲带着泪水和皂角清香的怀里,小手紧紧攥着娘亲的衣角,眼泪无声地浸湿了衣衫。她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离别是如此的痛,像钝刀子割肉。
清晨,鸡鸣三遍,天边刚刚泛起一丝鱼肚白,清冷的晨雾还弥漫在山间小路上。
云松道人己在院外等候,一身青灰道袍,在朦胧的晨光中显得愈发超然出尘。
林家小院门口,王氏死死抱着小满,哭得撕心裂肺,几乎喘不上气:“我的小满啊……娘的囡囡……让娘再看看……再看看……” 林大山红着眼圈,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用力拍了拍女儿单薄的肩膀,然后猛地转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
林虎死死咬着牙,腮帮子绷得紧紧的,拳头攥得指节发白,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小满被娘亲抱得几乎喘不过气,脸上沾满了娘亲的泪水,自己的眼泪也像断了线的珠子。她看着哭得快要晕厥的娘亲,看着背过身去肩膀颤抖的爹爹,看着强忍泪水的哥哥,心口痛得像要裂开。她伸出小手,努力地想擦掉娘亲脸上的泪,哽咽着:“娘……不哭……小满……会回来的……一定回来……”
云松道人轻轻叹了口气,走上前一步,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时辰不早,该启程了。” 他伸出手,一股柔和的力量分开了王氏紧抱着女儿的手臂。
王氏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体一软,瘫倒在林虎怀里,眼睛死死望着女儿的方向,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灵魂都被带走了一般。
林大山猛地转过身,一个箭步冲上来,将一个小布包不由分说地塞进小满怀里。布包沉甸甸的,带着滚烫的温度,还散发着熟悉的、煮鸡蛋的香气。
“拿着……路上……饿了吃……” 这个沉默的汉子,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只说了这几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用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地、一遍遍地着女儿的小脑袋,仿佛要把这触感永远刻在掌心。
小满被云松道人轻轻牵着手,一步三回头。爹娘的身影在泪眼中模糊,林家小院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远去。她紧紧抱着怀里那个沉甸甸的、散发着鸡蛋温热的布包,像抱着最后一点家的温暖。
山风吹过,扬起她细软的发丝,也吹干了脸上的泪痕。脚下的路,蜿蜒着伸向未知的远方,隐没在层峦叠嶂的群山深处。
七岁的林小满,怀揣着十七个温热的煮鸡蛋,带着满心的离愁和懵懂的勇气,踏上了那条注定孤独却也充满可能的求道之途。青山村温暖的炊烟和爹娘含泪的呼唤,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成了她回望时,心头最柔软也最疼痛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