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的盛夏被蝉鸣切割得支离破碎，泡桐巷的树叶在热浪中卷成枯卷。苏程潇手持竹扫帚清扫武馆院落，汗水顺着脊背在粗布短打衫上洇出深色痕迹。大徒弟阿水正在廊下打磨唐横刀，刀锋映出远处巷口晃动的藏青色人影 —— 那人戴着宽檐草帽，腰间悬着的胁差刀柄缠着靛蓝色鲛鱼皮，行走间却无半点脚步声。
"师父，有客。" 阿水的刀尖微不可察地一颤。苏程潇将扫帚倚在兵器架旁，指尖划过架上的八斩刀，留下三道的指痕。当草帽客跨过门槛，檐下悬挂的铜铃突然无风自鸣，惊起梁间两只燕雏。
"程先生？" 来客掀开草帽，露出棱角分明的面容。此人约莫三十岁上下，左眼蒙着黑绸，右脸颊有道狰狞的十字疤痕，却生着双极为干净的丹凤眼，"在下佐藤健次郎，从东京而来。" 他的中文带着奇特的顿挫，腰间胁差突然发出蜂鸣般的震颤。
苏程潇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把胁差的镡（tóng）部雕刻着三朵重叠的樱花，与三年前刺入林墨卿锁骨的烙铁图案分毫不差。他想起宪兵队地牢里，佐藤用这把刀挑开少女衣襟时，刀刃上凝结的血珠如何顺着樱花纹路蜿蜒。
"佐藤？" 阿水握紧刀柄就要上前，被苏程潇抬手拦住。武馆内二十个学徒同时停止练拳，短打衫上的银杏叶暗记在阳光下若隐若现。健次郎解下腰间酒壶，琥珀色的液体倾倒在青石板上，蒸腾的酒气中混着松脂与铁锈的气息。
"这是兄长最爱的菊正宗。" 健次郎的手指抚过刀镡，疤痕随着面部肌肉抽动，"三个月前，我在靖国神社看到他的牌位。守灵人说，他死于一个黑袍人的刀下。" 他突然拔刀，胁差在空中划出半轮银月，"程先生可知道，那黑袍人用的是什么刀法？"
演武场的空气瞬间凝固。苏程潇解开布衫第二颗纽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烫伤疤痕。那疤痕在烈日下泛着暗红，形状恰似佐藤健次郎刀上的樱花。二十个学徒同时抽出兵器，刀光剑影间，老周悄悄将手探入怀中 —— 那里藏着能瘫痪整座院落的迷烟。
"你兄长的刀，在这里留下过印记。" 苏程潇的声音如同浸在冰水里的铁块，他反手抽出墙上的八斩刀，刀身未出鞘，却带起凌厉的破空声。健次郎的瞳孔猛地收缩，这招 "寒潭问剑" 的起手式，与杀死佐藤的那道刀光如出一辙。
第一场交锋来得毫无征兆。健次郎的胁差化作毒蛇，首取苏程潇咽喉，却在触及衣料时突然变招，刀锋斜切向他持剑的手腕。苏程潇旋身避开，八斩刀鞘磕在对方肘弯，借力跃至兵器架上，顺手扯下挂在梁间的铁链流星锤。
铁链呼啸着划破热浪，健次郎侧身翻滚，草帽被锤风削成两半。他露出藏在帽中的手里剑，三枚淬毒的暗器呈品字形射来。苏程潇挥动铁链荡开暗器，却见健次郎己欺身近前，胁差首刺他肋下死穴。千钧一发之际，他屈指弹向刀背，借力后跃，后背重重撞在药柜上。
"小心！" 阿水惊呼出声。药柜里暗藏的机关被触发，十八根毒针从抽屉缝隙激射而出。健次郎旋身挥刀，将毒针尽数斩落，却在刀锋触及地面时脸色骤变 —— 青石板上的酒渍与毒针碎屑产生剧烈反应，腾起阵阵紫烟。
"这是用鹤顶红混着雄黄酒调配的见血封喉。" 苏程潇的声音从烟雾中传来，八斩刀不知何时己出鞘，"你兄长也喜欢用毒，不是吗？" 他想起林墨卿昏迷时青紫的嘴唇，想起地道里被毒气侵蚀的游击队员，握刀的手青筋暴起。
健次郎在烟雾中突然收刀入鞘。他扯开衣领，露出胸口狰狞的烧伤疤痕，形状竟与苏程潇如出一辙："十五年前，兄长为了争夺家主之位，将我推进炼刀炉。" 他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我在长崎的医院躺了三年，醒来时听说他成了侵华日军的联队长。"
紫烟渐渐散去，苏程潇看见健次郎眼中闪烁的泪光。对方的胁差 "当啷" 落地，刀柄上的樱花镡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二十个学徒面面相觑，老周悄悄将迷烟塞回怀中。
"上个月，我在上海遇见个卖糖画的老人。" 健次郎弯腰捡起刀，指尖抚过刃口的缺口，"他说亲眼看见黑袍人背着个姑娘冲出宪兵队，那姑娘的旗袍上，染着和我胸口一样的伤疤。" 他突然跪坐在滚烫的青石板上，额头贴地，"佐藤信雄屠杀南京百姓时，我正在长崎治疗烧伤。这份罪孽，我愿用余生偿还。"
武馆外的泡桐树突然沙沙作响，一阵凉风吹散了紫烟。苏程潇收起八斩刀，弯腰拾起健次郎的胁差。他发现刀鞘内侧刻着细小的日文，翻译过来是 "向死而生"。远处医馆传来熟悉的捣药声，林墨卿此刻想必正在调配治疗烫伤的药膏。
"明日寅时，去城西乱葬岗。" 苏程潇将刀递还，指腹擦过对方的疤痕，"那里埋着三百个被你兄长活埋的矿工。" 他转身走向兵器架，取下尘封的唐横刀，"带上这把刀，替他们刻块墓碑。"
健次郎握着唐横刀的手微微颤抖。当他抬起头，正看见苏程潇后颈若隐若现的 "血盟" 刺青。蝉鸣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他想起兄长日记里反复提到的 "支那刀客"，想起上海老人描述的黑袍背影，终于明白这场跨越千里的寻仇，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场自我救赎。
医馆的药香混着武馆的汗味飘向天空，林墨卿推开窗，看见两个身影在夕阳下拉长。一个背着唐横刀，一个握着胁差，朝着城西乱葬岗的方向走去。她摸出怀中的半枚珍珠耳坠，突然想起南京城的梧桐树，不知今年的花，是否开得格外鲜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