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彻底连成了线,瓢泼而下。凤阳山的土路在雨水的冲刷下,变成了泥泞的河流。每一步抬起,都带着沉重的泥块,每一步落下,都可能滑倒。
贺老爷子早己浑身湿透,泥浆糊满了他的裤腿和双手,昂贵的定制衣物成了最无用的累赘。他拄着的树枝深深插入泥中,支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依然死死盯着前方保镖阿强宽阔的脊背,以及阿强背上那个小小的、被毛毯和雨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
“爷爷…冷…”小玲微弱的声音透过风雨传来,像针一样扎在贺老爷子的心上。
“快了!小玲乖,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贺老爷子大声回应,声音在雨幕中有些失真。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对着前面的保镖吼道:“再快!没吃饭吗?!”
保镖们咬紧牙关,他们己经拼尽全力。山路湿滑,还要照顾背上的人,一个保镖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幸好被旁边人眼疾手快地拉住,才没有滚下山坡。
“老爷,这样不行!”管家气喘吁吁地追上来,脸上满是泥水和焦急,“雨太大了!路根本看不清!万一失足,小姐更危险!我们找个地方避避雨吧!”
“避雨?!”贺老爷子猛地回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管家,“我孙女在发烧!在等死!你告诉我避雨?!仙师就在山顶!爬!给我继续爬!谁敢停下,我让他全家在项城待不下去!”极致的焦虑和对孙女的担忧,让他此刻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雄狮,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威压。
管家吓得一哆嗦,再不敢多言。一行人只能继续在风雨泥泞中挣扎前行。
贺老爷子喘着粗气,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的身体,却浇不灭他心中的焦灼火焰。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压力下,竟有些恍惚。眼前泥泞的山路,风雨呼啸的密林,渐渐与记忆深处另一段模糊的旅程重叠…
那是七十多年前,他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郎。时局动荡,战火纷飞。他所在的贺家,当时还只是地方上的小富之家。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他们的镇子,他唯一的弟弟,年仅八岁,染上了那可怕的恶疾,高烧不退,浑身溃烂,眼看就要不行了。镇上的郎中束手无策,连省城请来的西医也摇头叹息。
绝望之中,父亲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凤阳山有位“活神仙”,能治百病。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父亲带着他和奄奄一息的弟弟,也是在这样的风雨天,踏上了前往凤阳山的艰难路途。记忆中的山路似乎比现在还要崎岖难行,没有车,只能靠双脚,父亲背着重病的弟弟,他跟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
“爹…弟弟他…好像没气了…”少年贺鸿图(贺老爷子本名)惊恐地摸向弟弟冰冷的手腕,在风雨中哭喊。
父亲贺明远猛地停下脚步,颤抖着探了探小儿子的鼻息,瞬间面如死灰。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们淹没。就在这时,一个清朗的声音穿透风雨传来:
“孩子还有救,放下他。”
贺鸿图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朴素青布道袍的年轻道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前方山道旁的一棵古松下。道人面容俊朗,眼神清澈,看起来不过二十许人,却自有一股出尘之气。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看起来更小一些、约莫十岁左右、同样穿着粗布衣服的小男孩,小男孩瘦瘦的,眼神怯怯的,紧紧抓着道人的衣角,好奇又害怕地看着他们。
父亲像抓到了救星,扑通一声跪倒在泥水里:“仙师!求仙师救救我儿!”
年轻道人快步上前,手指迅速在弟弟的几处穴位拂过,动作快如闪电。然后他翻掌,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枚黑乎乎的药丸,塞入弟弟口中。他一手按在弟弟的胸口,另一只手掐了个奇异的手诀。贺鸿图当时只觉得,在道人手掌按下的瞬间,弟弟冰冷灰败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生气。
“阿狗,取我的银针来。”道人沉声吩咐。那个叫阿狗的小男孩立刻从背着的破旧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同样陈旧的针囊。
风雨中,古松下,年轻道人以天地为庐,以针为笔,开始了一场与死神的搏斗。他的手法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银针在他指尖仿佛有了生命,精准地刺入弟弟的身体。贺鸿图看得目不转睛,只觉得那不仅仅是医术,更像是一种神圣的仪式。
不知过了多久,弟弟微弱地咳嗽了一声,眼皮颤动了一下。
“活了!活了!”父亲贺明远喜极而泣,连连磕头。
年轻道人收针,长长吁了口气,额角也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耗费极大。他看了一眼欣喜若狂的贺家父子,又看了看身边冻得瑟瑟发抖却强撑着的小阿狗,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温和的笑意:“命数未尽,是这孩子自己的造化。带他回去吧,按这个方子调养。”他递过一张用木炭写在粗糙树皮上的药方。
父亲千恩万谢,想拿出所有钱财酬谢,却被道人摆手拒绝:“济世救人,分内之事。钱财于我无用。”他目光扫过贺鸿图,忽然道:“此子面相富贵,然眉藏戾气,日后当以仁心持家,方得善终。”说完,便牵起小阿狗的手,转身消失在风雨弥漫的山林深处。
后来,那张树皮药方被父亲当成了传家宝,弟弟也奇迹般地痊愈了。而那张偶然被战地记者拍下的、年轻道人为弟弟施针、小阿狗在一旁紧张观望的黑白照片,更是成了贺家那段惊险经历的珍贵见证。贺家也正是在父亲贺明远“以仁心持家”的告诫下,加上贺鸿图本人的精明与手腕,才一步步发展壮大,成为今日的项城首富。
“仁心持家…仁心持家…”贺老爷子喃喃自语,冰冷的雨水让他从回忆中惊醒。他看着前方保镖背上痛苦的小玲,再看看自己为了赶路对保镖的厉声呵斥,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是权势带来的跋扈,还是对亲人安危的极度焦虑,让他早己将父亲和仙师的告诫抛之脑后?
“老爷!前面好像…好像有光!”一个在前方开路的保镖突然惊喜地喊道。
贺老爷子精神一振,猛地抬头。透过密密的雨帘和层层叠叠的树木缝隙,在接近山顶的方向,一点极其微弱、摇曳不定、如同萤火般昏黄的光晕,隐约可见!
“是仙师!是仙师的住处!快!再加把劲!”贺老爷子瞬间将所有的疲惫和杂念抛开,只剩下无穷的希望和力量。他嘶哑着嗓子催促着,一行人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朝着那点微光奋力攀爬。
山顶茅屋内。
传承的共鸣达到了顶峰!
阿狗的身体停止了剧烈的抽搐,变得异常平静,甚至可以说安详。他胸口的玉简己经完全融入他的身体,化作一片柔和的白光,覆盖着他。他的呼吸微弱到几乎不可闻,但脸上的神情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和解脱。
少年缓缓收回了引导的双手,周身流转的道韵渐渐平息。他睁开眼,看着床榻上生命之火即将彻底熄灭的阿狗,眼神复杂难明。
“成了。”他低语。
山体深处,一个无形的烙印己经深深铭刻。从此,凤阳山有了它的“灵”——一个名为阿狗的守山魂灵,守护着那份关于道与医的传承种子,等待后世的有缘人。
就在这时,急促而凌乱的脚步声、喘息声、以及一个老人嘶哑的呼喊声,穿透了风雨,清晰地传到了茅屋门口。
“仙师!凤阳山仙师!求您救救我孙女!贺鸿图携孙女贺玲,冒死登山,求仙师救命啊!”
少年眉头微挑,目光投向那扇破旧的木门。门外,是凡尘的绝望求救;门内,是刚刚结束的生死传承。
他沉默地站着,像一尊亘古的石像。煤油灯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瞳孔中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