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东院那场几乎吞噬两条性命的血光之灾，如同投入死水潭的重石，激起的滔天巨浪终究被更深的黑暗吞没。
表面的涟漪，是二房贾政春风得意地领了工部员外郎的实缺，虽品阶不高，却掌着屯田水利的实务油水，门庭顿时多了几分往来钻营的热络。
王夫人抱着粉雕玉琢的元春，脸上那层因满月礼寒酸而积郁的阴云彻底散去，眉眼间尽是扬眉吐气的得意，连带着对尚在昏迷中、仅靠名贵药材吊命的张氏，也多了几分虚伪的嘘寒问暖。
而真正的惊涛骇浪，却沉入了府邸最深的阴影里，沉入了靖王府那间烛火幽微、密不透风的石室。
当贾赦沾着自己鲜血的手掌，紧握住那柄象征绝对臣服与杀戮的乌沉匕首“玄鳞”时，过去的荣国侯贾赦，便己在那冰冷的刃口下彻底死去。
活下来的，是靖王手中一把无名的刀，一道蛰伏于九幽、随时准备噬血的影子。
“玄鳞。” 靖王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如同在命名一件器物，“你的第一个目标：忠义亲王遗孤。”
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被推到贾赦面前。上面没有名讳，没有画像，只有一行墨字：宏德二十五年冬，原太子府嫡女萧玉娇敕封含山郡主，养于皇觉寺后山别苑，由废太子妃旧仆照拂。
贾赦（或者说，玄鳞）的目光扫过那行字，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
含山郡主……那个被废黜、困于囚所的太子的的嫡长女！
宏帝破格封为一品郡主的孩子。这身份本身，就是一颗埋在大周朝堂最深处、随时可能引爆的惊雷！
而此刻，这道惊雷的引信，交到了他的手上。
“她活着，便是某些人眼中‘正统’的旗帜，是搅乱朝局的由头。” 靖王的声音′平淡，却字字透着森然寒意，“本王不要她的命，至少现在不要。本王要你带人潜入皇觉寺后山别苑，成为她的影子。看清楚，谁在接近她，谁在暗中窥视，谁想借这颗棋子搅动风云。一草一木，风吹草动，皆需密报。记住，你们是影子，是眼睛，不是刀。非本王谕令，不得妄动分毫。”
“遵命。那御前侍卫？” 玄鳞的声音低沉沙哑，毫无波澜。
靖王皱了皱眉头，“己经给你调职了，在我统下，西大营统领。白天你是统领，晚上你是玄鳞，你要盯死了。”
他收起素笺，如同收起一张催命符。匕首冰冷的触感紧贴着大腿内侧的皮鞘，时刻提醒着他的身份与使命。
皇觉寺后山，别苑听雪轩。
隆冬的寒意被皇觉寺后山连绵的松柏林隔绝了大半，但山风依旧凛冽，卷着细碎的雪沫，敲打着听雪轩糊着高丽纸的雕花窗棂。
此处名为别苑，实则是依着山势建起的几进清幽院落，粉墙黛瓦，隐在古木森森之中，远离前山香火鼎盛的喧嚣，只有晨钟暮鼓声隐隐传来，更添几分遗世独立的孤寂与森严。
玄鳞带着二人如同一缕真正的幽魂，在夜幕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别苑的阴影。
他身着与夜色同化的玄黑劲装，脸上覆着同样材质的软面罩，只露出一双寒潭般深不见底的眼眸。
靖王府秘传的潜行匿踪之术被他发挥到极致，呼吸与心跳都压至最低，身形在回廊的立柱阴影、假山的罅隙、枯枝虬结的树冠间无声滑过，避开一队队由宫中禁军精锐乔装而成的护卫，以及那些行止规矩、眼神却异常锐利的老宫娥。
他最终蛰伏在听雪轩正房后窗外一株虬劲的老梅树上。枝干嶙峋，覆盖着薄雪，是最好的掩体。
透过窗棂缝隙，温暖的烛光流泻出来，带着淡淡的药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乳香。
室内陈设清雅，却处处透着皇家的规制与压抑的孤寂。
一个身形瘦弱、穿着素净宫装的老嬷嬷，正小心翼翼地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汁吹凉。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谨慎与卑微。
“姑娘，该喝药了。” 老嬷嬷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疲惫。
“唔……” 一个极其细弱、带着浓浓鼻音的童音回应着。
玄鳞的视线穿过缝隙，终于锁定了目标。
暖炕上，厚厚的锦被中，裹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童。
她小小的身子陷在柔软的被褥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
眉眼精致得如同画中仙童，却透着一种病态的孱弱，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两弯脆弱的阴影。
嘴唇是淡淡的樱粉色，微微翕张着，呼吸显得有些费力。
她裹在一件雪白的狐裘里，只露出小小的脑袋，像个一碰即碎的雪娃娃。
这便是废太子唯一的血脉，被宏帝破格敕封为一品含山郡主，名为萧玉娇的女孩。
她伸出小手，怯生生地接过嬷嬷递来的药碗。
那手瘦得几乎只剩皮包骨，腕骨伶仃得令人心惊。
她皱着秀气的小眉头，似乎极不情愿，但还是闭着眼，小口小口地啜饮着那深褐色的药汁。
每喝一口，小小的身子都微微颤抖一下，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
“嬷嬷，” 喝完药，她抬起湿漉漉的大眼睛，声音细若蚊蚋，“父王……母妃……他们会在天上看着我吗？”
那眼神里，盛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迷茫与哀伤。
老嬷嬷的眼眶瞬间红了，慌忙低下头，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角，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会的，会的……姑娘是金枝玉叶，王爷和……和娘娘……定会护佑姑娘平安长大……”
窗外，玄鳞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镜头，将这一幕无声地摄入眼底。
心底那潭被冰封的死水，似乎被这女童眼中纯粹的哀伤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涟漪。
金枝玉叶？不过是被囚禁在这华丽牢笼里、等待被利用或摧毁的祭品罢了。
他握紧了袖中的匕首，那冰冷的触感瞬间压下了那丝微澜。
就在这时，窗外极远处，靠近别苑西墙的山林方向，传来几声夜枭突兀的啼叫，三长两短，间隔规律得有些刻意！
玄鳞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寒潭般的眼眸瞬间锐利如刀！这不是自然的鸟鸣！是某种联络的暗号！
他立刻收敛心神，如同最敏锐的猎豹，将感官提升到极致，目光穿透重重夜色，死死锁住暗号传来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