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天香楼。
与荣国府东院的压抑和皇觉寺后山的孤寂截然不同,宁国府的天香楼此刻正暖香浮动,丝竹靡靡。
一场为庆贺贾敬晚年得女的“洗三”小宴,硬是被贾珍办出了几分豪奢气象。
珍馐美馔,觥筹交错,受邀的皆是贾珍在勋贵纨绔圈中臭味相投的狐朋狗友,喧闹嬉笑之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贾敬端坐主位,一身玄色道袍,鹤发童颜,面色却沉静如水,与周遭的浮华喧嚣格格不入。
他怀中抱着一个裹在紫色襁褓中的婴儿,正是其妻老蚌生珠所产之女。婴儿大约有几个月,闭着眼,小脸,睡得正酣,浑然不觉身周的热闹。
贾珍喝得满面红光,搂着一个妖娆的歌姬,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凑到贾敬面前,大着舌头谄笑:“爹!您老真是洪福齐天!这把年纪了还能得个妹妹!瞧瞧我们妹妹,这眉眼,这气度,将来定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比那什么劳什子废太子的孤女强百倍!”
他言语间对那身份敏感的遗孤毫无敬畏,甚至带着轻蔑。
贾敬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婴儿沉睡中微微蹙起的小眉头,仿佛在拂去一粒尘埃。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压过了满堂的喧嚣,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皮囊色相,皆是虚妄。荣华富贵,过眼云烟。生于此间,便是入了樊笼。惜春……”
他低头看着怀中的女婴,眼神淡漠得如同看着一件死物,“你既来了,便好好看着,这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下,是何等的肮脏与虚妄。早早看破,方得解脱。”
这冰冷彻骨、近乎诅咒的话语,让喧闹的宴席瞬间一静!
几个醉醺醺的宾客脸上的笑容僵住,搂着歌姬的手都不自觉地松开了。
贾珍更是酒醒了大半,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讪讪地不知如何接话。
贾敬却不再理会众人,抱着缓缓起身。他步履沉稳,径首穿过死寂的宴席,走向天香楼外清冷的月色。
玄色的道袍在暖香浮动的空气里划过,留下一道冰冷而决绝的轨迹。
“看好她。” 经过侍立一旁的乳母和丫鬟时,贾敬脚步未停,只丢下三个毫无温度的字眼,“莫让这府里的污浊,脏了她的眼。”
乳母和丫鬟们噤若寒蝉,慌忙低头应诺,小心翼翼地簇拥着那襁褓,随着贾敬清冷的背影,匆匆离开了这片令人窒息的浮华之地。
留下满堂宾客面面相觑,尴尬的沉默如同冰冷的潮水,迅速淹没了刚才的喧嚣。
皇觉寺后山,夜枭啼鸣处。
玄鳞如同一块吸附在古树虬枝上的黑色岩石,纹丝不动。
他的呼吸早己与凛冽的山风融为一体,冰冷的目光穿透稀疏的林木,死死锁定下方几十丈外、紧贴着别苑高大围墙阴影蠕动的几个黑影。
三个!身手矫健,黑衣蒙面,行动间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
他们如同暗夜里的壁虎,紧贴着冰冷粗糙的围墙基脚,利用墙体的阴影和墙根处丛生的枯草藤蔓作为掩护,正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朝着别苑防卫相对薄弱的西北角一处废弃角门方向移动。
那里有几棵高大的古松,枝桠伸展,几乎探入院墙内。
玄鳞的脑中飞速运转:强闯?不可能。别苑明哨暗卡密布,皆是禁军精锐。
下毒?目标深居简出,饮食由特定老宫娥经手,难以接触。唯一的破绽,便是这处因山势陡峭、年久失修而守卫稍疏的角落。
他们想借古松为跳板,翻墙潜入!目标……是那个裹在狐裘里、病弱如雪娃娃的女童!
一丝冰冷的杀意在玄鳞眼底凝聚。靖王的命令是“只观不动”。
可若让这些人潜入,惊动了护卫,甚至伤及目标……他的任务同样失败!
就在为首的黑影即将靠近角门,准备抛出飞爪勾住墙头松枝的刹那——
“嗖!”
一道微不可闻的破空之声撕裂寒风!
不是从玄鳞的方向!而是从别苑内、靠近角门的一处假山阴影里射出!一支淬着幽蓝暗芒的袖箭,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地射向那为首黑影的后心!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
那黑影身体猛地一僵,连哼都没哼出一声,便软软地瘫倒在地,瞬间毙命!
“有刺客!保护姑娘!” 一声短促凌厉的呼喝骤然自假山后响起!
紧接着,数道矫健的身影如同猎豹般扑出,刀光在雪地里反射出刺目的寒芒,首扑墙根下剩余两个被同伴猝死惊呆的黑影!
墙外的两个刺客反应也是极快,惊骇之下并未慌乱,一人猛地掷出数枚烟雾弹砸向地面!
“砰!砰!” 浓烈的、带着辛辣气味的白烟瞬间爆开,弥漫开来,迅速遮蔽了视线!
“走!” 另一个刺客低吼一声,两人借着烟雾掩护,如同受惊的兔子,转身就朝山林深处亡命狂奔!速度之快,显然用了搏命的秘法!
假山后扑出的护卫被烟雾所阻,动作稍滞。待烟雾稍散,哪里还有刺客的影子?只有墙根下那具迅速冰冷的尸体,和雪地上几行凌乱逃窜的足迹。
“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护卫首领脸色铁青,厉声下令。几道身影立刻如离弦之箭般追入黑暗山林。
玄鳞依旧蛰伏在老梅树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墙内那具刺客尸体,扫过迅速散去的护卫,最后落回听雪轩那扇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户。
窗内,那个苍白的小小身影似乎被外面的动静惊扰,在老嬷嬷的安抚下,不安地缩进了厚厚的锦被里,只露出一双惊惶如小鹿般的大眼睛,茫然地望着窗外的黑暗。
玄鳞的指尖,无意识地着紧贴腿侧的匕首“玄鳞”。
冰冷的金属上,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鲜血干涸后的粘腻感。
刚才那支来自别苑内部的毒箭……那训练有素的护卫……这看似孤绝的别苑,水比他想象的更深。
他如同一道真正的阴影,无声无息地从梅树上滑落,融入更深的夜色。
追踪那逃窜刺客的任务自有别苑护卫去做。他的眼睛,需要继续盯着那个窗户里的身影,以及……这潭深水之下,更汹涌的暗流。
废太子遗孤——萧玉娇,这枚棋子落下的棋盘,才刚刚展开它狰狞的一角。
而“玄鳞”这把刀,也才刚刚出鞘,尚未真正染血。
皇觉寺后山别苑那场惊心动魄的夜袭,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涟漪很快被更深的死寂吞没。
禁军护卫的追索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在莽莽山林之中,只留下墙根下那具被迅速清理的刺客尸体和一地无人深究的谜团。
听雪轩内,烛火依旧,药香袅袅,那个裹在雪白狐裘里的苍白小人儿——萧玉娇,仿佛只是做了一场被风雪惊扰的噩梦,在老嬷嬷笨拙而惶恐的安抚下,复又沉入带着药味的昏睡。
唯有那双偶尔睁开、盛满惊惶的大眼睛深处,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对窗外无边黑暗的深深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