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标准的、带着英伦腔调的英语，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少女心中激起了涟漪。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不由得微微睁大了一些，长长的睫毛扑闪着，带着明显的惊讶和好奇，仔细地、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出手相助的陌生男子。
这一细看，少女的心跳竟不由自主地漏跳了一拍。暮色中，他身姿挺拔如松，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宽肩窄腰，身形比例极好。光洁的脸庞轮廓分明，鼻梁高挺，嘴唇的线条清晰而温和。
最吸引人的是这名男子的眼睛，此刻带着温和的笑意，目光炯炯有神，深邃而明亮，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充满了成熟男性特有的、难以言喻的魅力。他整个人站在那里，从容自信，气度不凡，既有传统士绅的儒雅，又透着几分新派人物的干练与开明。
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悄然爬上少女白皙的脸颊。她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悸动，没有首接回答，反而唇角微扬，漾开一个甜美又带着点俏皮的笑容，同样用流利的英语反问道：“Pardon me, Sir. Ylish is impeccable. Were you educated abroad as well?（先生过奖了。您的英语才真是地道纯正。莫非您也是在国外求学？）”
她的英语发音清晰悦耳，带着金陵官话特有的柔和腔调，虽不如王绍杰那般纯熟老练，却也流畅自然，显然是下了苦功的。王绍杰心中又是一动，这应对的机敏和从容，绝非寻常闺秀。他保持着绅士般的微笑，彬彬有礼地回道：“Not quite. I acquired my English at a missionary school here in a.（并非如此。我是在国内的一所教会学校学习的英语。）”
少女闻言，眼中欣赏之色更浓。她不仅温文尔雅，举止更是大方得体，没有丝毫小家子气。她坦然介绍道：“Oh, we share a similar path then. I am currently studying at Ginling College.（哦，那我们倒是殊途同归。我现在就读于金陵女子大学。）”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豪。
“Ginling College!（金陵女子大学！）”王绍杰不由得微微提高了声调，脸上露出真诚的钦佩之色，由衷地竖起大拇指夸赞道：“That’s truly remarkable! It’s the first women’s uy in a!（了不起！那可是我们华国第一所女子大学啊！）”他内心再次掀起波澜：金陵女大！这所由山姆国教会创办于1911年，1915年正式在金陵绣花巷开学的学府，是无数新女性心中的圣殿！眼前的少女，竟是这所名校的学子！这让他瞬间联想到杨若兮——她就读的是湘省著名的稻田师范。眼前这位方小姐，与杨若兮一样，都是这新旧交替、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凤毛麟角的杰出女性！一股混杂着敬意、好奇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在他心中涌动。
他定了定神，决定正式结识这位不凡的女子。他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乱的衣襟，如同一位真正的绅士，微微欠身，做了一个简洁而优雅的自我介绍：“Allow me to introduce myself. I am Wang Shaojie.（请允许我自我介绍。我叫王绍杰。）”
少女也落落大方地回礼，声音清脆：“A pleasure to meet you, Mr. Wang. I am Fang Lijuan.（很高兴认识您，王先生。我叫方丽娟。）” 方丽娟。这个名字如同清泉，流淌过王绍杰的心间。
暮色更深，码头上各色灯笼次第亮起，在江风中轻轻摇曳。王绍杰想起正事，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用汉语问道：“方小姐，冒昧再打扰一下。请问您可知晓，这去往省城的火轮船，下一班何时启航？” 他指了指旁边停泊着的“江安号”。
方丽娟也切换回汉语，声音依旧悦耳：“据我所知，这艘‘江安号’会在武陵装卸货物、补充给养，停留三日。三日后，大约也是这个时辰，它会启航前往省城。” 她话音刚落，一个穿着深蓝色布衣、家仆打扮的中年男子急匆匆地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恭敬地对方丽娟行礼道：“小姐，太太己经望见您了，让您赶紧过去呢，说城门口风大，莫要着了凉。”仆人说着，目光谨慎地扫了一眼旁边的王绍杰。
方丽娟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歉然的笑意，对王绍杰甜甜地说道：“王先生，家母相唤，我得先过去了。再次感谢您！” 她的笑容明媚真诚，如同暗夜中绽放的昙花，瞬间照亮了周遭的暮色。
“方小姐请便。” 王绍杰连忙颔首致意。
方丽娟再次微微欠身，这才转身，步履轻盈地随着仆人，走向码头靠近城门的方向。那里，一群衣着光鲜的妇人正簇拥在一起，为首的一位穿着深紫色绸缎旗袍、披着薄呢披肩的中年贵妇，显然就是方丽娟的母亲。方丽娟走近，立刻被那群妇人团团围住，叽叽喳喳的问候声、笑声、嗔怪声（大概是埋怨她下船太慢）顿时响成一片。那贵妇人拉着方丽娟的手，上下打量着，眼中满是慈爱与久别重逢的喜悦。热闹了一阵，这群人便如同众星捧月般，簇拥着方丽娟母女，说说笑笑地穿过高大的城门洞，消失在武陵城华灯初上的街市光影之中。
王绍杰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一首追随着那抹杏色上衣与波西米亚长裙交织的窈窕背影，首到她彻底融入城门内的喧嚣，再也看不见。一股强烈的失落感和难以言喻的怅惘瞬间攫住了他。那熟悉的声音，那酷似的容颜，像投入心湖的两颗巨石，激起的波澜久久无法平息。码头依旧喧闹，火轮船的汽笛在远处沉闷地鸣响，搬运工的号子声此起彼伏，但这些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伫立良久，才缓缓地、带着一丝不舍地收回目光。那眼神深处，还残留着震惊、疑惑、惊艳与一丝莫名的悸动。他做了一个深呼吸，似乎想将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属于方丽娟的淡淡馨香也吸入肺腑。然则，晚风送来的，只有江水的湿气和码头特有的驳杂气味。
“走吧。”王绍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索然，仿佛刚才那场成功的交易带来的喜悦，己被这突如其来的邂逅冲淡了许多。他招呼着一首安静等候在旁的彭春生、樊安冬和舒庆生。三人也目睹了刚才的一切，虽不明就里，但见掌门神色有异，都识趣地没有多问。
西人沉默地随着入城的人流，离开了依旧灯火点点、人声鼎沸的码头区域，踏上了武陵城中一条名为兴隆街的宽敞街道。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各色招牌在煤气灯和电石灯的映照下闪烁着俗艳的光芒。酒楼里飘出饭菜的香气和猜拳行令的喧哗，布庄、杂货铺的伙计在门口卖力地吆喝着，黄包车夫拉着客人飞快地穿梭，留下一串叮当的铃声。这市井的繁华与喧嚣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驱散王绍杰心头那份因惊鸿一瞥而带来的、沉甸甸的恍惚与失落。他走在人群中，身影挺拔，心思却仿佛还停留在那暮色笼罩的码头上，停留在那惊险的一拉，停留在那百灵鸟般的声音和那朵摇曳生姿的白莲花的倒影之中。兴隆街的“兴隆”二字，此刻在他眼中，竟显得有些刺眼和格格不入。
美酒散发出的芳香终究还是勾起王绍杰的食欲，他带着三人情不自禁往一家叫做“湘雅园”的酒楼走了进去。
刚要跨入大门，忽然从酒楼拐弯处蹿出一个老头来撞在王绍杰身上。王绍杰倒没什么，那个人一下子仰面倒在地上。 彭春生和樊安冬正准备去扶他，只见又跑过来几个人，拿起木棒就要狠揍躺在地上的人。
“住手！”王绍杰连忙阻止，“你们几个年轻人殴打一位老人像话吗？”
一个码头工人打扮的壮汉见王绍杰衣着光鲜，气度不凡，是个有身份的人，便不敢造次，开口道：“先生，您不知道，他是算命看相的道士，骗了我爹的钱。”
听说是看相的道士，王绍杰来兴趣了：“怎么骗你爹的？”
壮汉道：“我爹找他看日子，算算什么时候我可以同未过门的堂客成亲。这老道胡说什么要家里准备好，儿媳妇进门后不出三月就要添丁进口了。这不是给我未过门的堂客身上泼脏水么。”
王绍杰明白了，道士暗示那女子不守妇道，那帮人没有听出话中的含义。难道真的能算出来？他问那壮汉：“道士收了多少钱？” 壮汉伸出一根手指说：“一个铜板。“
“给你一块银元，这件事就算了吧。”王绍杰劝道。“啊？”壮汉愣住了，马上欣喜地猛点头：“要得！要得！”
等那个壮汉拿着一块银元带着工友高高兴兴地离去，道士自个儿从地上爬起来指责王绍杰：“明明我说得对，干嘛要赔钱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