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蚯蚓卵和绷扣衫
煤油灯芯“滋啦”爆了朵花,宋清禾睫毛颤了颤,鼻尖先窜进股酸馊味——是二婶李桂兰总舍不得洗的蓝布衫,混着灶台上没刷的玉米糊糊。
“哟,死丫头醒了?”粗瓷碗往炕沿一墩,玉米碴子溅在她手背,烫得发疼。抬眼就见李桂兰正往腰上系她的红花陪嫁衫,领口油光锃亮,腰间的绷扣被肚子撑得歪歪扭扭,“你娘走得早,当婶的替你管着衣裳,省得你穿出去招野汉子。”
炕角竹筐“簌簌”响,宋清禾猛地坐起——上辈子她就是被这声骗去喂猪,回来时竹筐里的蚯蚓卵早被踩成烂泥。此刻正见李桂兰穿着她的红衫,鞋底碾在筐沿上,几条拇指粗的蚯蚓正从裂缝里往外钻,沾着新翻的腐叶土。
“拿下来。”她嗓音发哑,指尖掐进炕席。这是她攒了半月的“宝贝”,特意托人从城里养殖场捎的太平二号蚯蚓,能松土能肥田,比二婶藏在枕头下的鸡蛋还金贵。
“反了天了!”李桂兰跳脚,绷扣“啪嗒”崩飞,砸在宋清禾脚背上,“你个没出阁的丫头片子,穿红挂绿像什么话——”话没说完,就见宋清禾扑过来扯她衣裳,领口“刺啦”裂开道缝,露出里面打满补丁的粗布汗衫。
“这衫子是我娘留给我的。”宋清禾攥着布料往后退,指尖触到衣摆下的针脚——那是十六岁生日娘熬了半宿缝的,领口绣着歪歪扭扭的麦穗,“二婶要是喜欢,我给您扯块新布,可这衫子您得还我。”
李桂兰骂骂咧咧去捂胸口,目光却扫到炕头竹筐:“好啊你个小贱人,藏私货!生产队的蚯蚓你也敢偷,当心我告到大队长那,让你蹲牛棚!”说着抬脚就往筐上踩,鞋底的泥点子溅在宋清禾脸上。
“别踩!”她扑过去护住竹筐,后脑勺撞在炕沿上,疼得眼冒金星。却见李桂兰的脚悬在半空,鞋底离蚯蚓卵不过寸许——上辈子就是这一脚,踩碎了她想搞家庭养殖的念头,也踩断了她和沈砚之唯一的联系。
“二婶要是踩了,今晚就去公社尝尝沼气的滋味。”她忽然笑了,指尖捏起条蚯蚓晃了晃,“您知道这玩意怎么养吗?得吃腐叶、喝露水,要是沾了人脚臭啊,能把自个蜷成球烂在土里——到时候满村都是臭味,您猜大队长会先抓谁?”
李桂兰脸色发白,往后退了半步:“你、你胡说!蚯蚓就是土虫子,还能金贵过粮食?”
宋清禾没搭话,低头捡起绷扣,指尖在布料上——这衫子的腰围她记得清楚,二婶比她胖两圈,硬塞进去早晚崩开线。上辈子她忍气吞声,让李桂兰穿烂了衫子还倒打一耙,说她“勾男人”才穿红衣裳。
“婶,这绷扣我给您缝紧些。”她忽然抬头,冲李桂兰笑出梨涡,指尖却悄悄把针脚往紧里拽,“不过下次再穿我的衣裳,可得小心些——您看这线啊,要是崩在粪堆里,多脏啊。”
窗外传来自行车铃响,李桂兰骂了句“小蹄子”,扯过蓝布衫往身上一裹,趿拉着鞋跑了。宋清禾摸出竹筐里的蚯蚓卵,还好裹在腐叶里没碎,指尖触到的土粒,忽然想起上辈子沈砚之蹲在田埂上给她递蚯蚓盒的样子,他说:“清禾,蚯蚓是土地的大夫,能治板结的地。”
而现在,她低头看着掌心里蠕动的蚯蚓,煤油灯在睫毛下投出细碎的影——这辈子,她不仅要当土地的大夫,还要治好这满屋子的腌臜算计,让那些踩碎她希望的人,尝尝被绷扣崩疼的滋味。
炕头闹钟“滴答”走了半圈,她忽然听见院角传来窸窣声,像是有人踩断了玉米秸秆。攥着竹筐摸到窗边,就见月光下有个瘦高的影子正往粪堆旁蹭,手里举着个破搪瓷盆——是村里的二流子王满仓,上辈子总偷她晒的蚯蚓干去换酒。
“王满仓,你手里端的是啥?”她忽然推开窗,竹筐往窗台上一放,几条蚯蚓顺着筐沿爬出来,在月光下泛着暗红的光,“你知道蚯蚓咬不咬人?去年邻村老黄头踩了蚯蚓窝,脚背肿了三天,化脓的时候啊,脓水都是土腥味——”
“娘咧!”王满仓手一哆嗦,搪瓷盆摔在地上,撒出半把没晒干的豆角,“宋、宋小姑奶奶,我、我就是路过……”
“路过?”宋清禾摸出旱烟袋晃了晃——这是她今早从李桂兰枕头下偷的,里面装着半袋晒好的旱烟叶,“知道这是啥吗?泡了辣椒水往菜叶上一喷,蚜虫见了首打滚。要是泼在人手上啊……”
她没说完,王满仓己经连滚带爬跑了,鞋跟踩在豆角上“咔嚓”响。宋清禾蹲下身捡起豆角,忽然听见墙根传来低低的笑,抬头就见沈砚之倚在矮墙上,手里捏着本《土壤肥料学》,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她脚边的蚯蚓堆里。
“又在吓唬人?”他抬了抬手,指间夹着个纸包,晃了晃落在她怀里,“公社新到的腐叶土,拌了草木灰,蚯蚓喜欢。”
纸包带着体温,宋清禾指尖发烫——上辈子她死的时候,沈砚之手里就攥着这么个纸包,里面是没来得及给她的蚯蚓卵。此刻她看着他腕子上沾的土,忽然想起李桂兰说过的话:“沈知青总往你屋跑,莫不是图你那身红衫子?”
“谢谢。”她把纸包塞进竹筐,指尖蹭到他掌心的茧子,是握锄头磨的,“不过下次别翻墙了,二婶的绷扣衫刚缝好,要是看见你……”
“她看不见。”沈砚之忽然指了指她手里的旱烟袋,唇角翘了翘,“李桂兰的旱烟袋少了半袋,这会儿正蹲在灶间骂老鼠呢。”
远处传来李桂兰的骂声,混着狗吠。宋清禾看着竹筐里的蚯蚓慢慢钻进腐叶土,忽然觉得掌心的汗比泥土还热——这辈子的故事,大概就是从这只绷扣崩飞的红衫子开始,从这条被攥在掌心里的蚯蚓开始,在这方被算计踩过的土地上,长出些带刺的、却热乎的希望。
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糖纸——那是沈砚之上次给她的水果糖包装,粉粉的印着朵花。上辈子她攒了一匣子糖纸,却没等到能和她一起折糖纸的人。此刻她把糖纸铺在竹筐上,看蚯蚓从纸边爬过,留下的痕迹,像极了沈砚之给她讲农技课时,粉笔落在黑板上的、歪歪扭扭的线。
窗外的风掀起窗纸,煤油灯又“滋啦”响了声。宋清禾把红衫子叠好塞进木箱,指尖划过领口的麦穗——明天该去田里看看了,顺便把李桂兰藏在柴房的旱烟袋泡成辣椒水,让那些总盯着她竹筐的眼睛,尝尝被呛得掉眼泪的滋味。
而藏在矮墙后的沈砚之,此刻正低头看着掌心的土——那是刚才帮她接纸包时,蹭到的、带着她体温的腐叶土。远处李桂兰的骂声还在飘,他却忽然笑了,指尖捏了捏土粒,想起她刚才攥着蚯蚓时眼里的光,像煤油灯没照到的暗处,忽然窜起的、不肯熄灭的火星。
这一晚的月亮很亮,照亮了宋清禾窗台上的竹筐,也照亮了沈砚之鞋尖沾的、她屋里漏出来的腐叶土。有些故事,就像埋在土里的蚯蚓卵,在黑暗里攒着劲,等着某天破土而出,带着的、带着腥味的、却实实在在的生机,把这满地的腌臜,都拱成能长庄稼的、松软的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