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德六年,五月初二日。春秋鼎盛的后周皇帝柴荣开了一场高级军事会议,中心议题是继续北伐,一举收复幽云十六州。会议开完的当天,他突然染病。
六月二十九日,在东京滋德宫驾崩,时年三十九岁。四子柴宗训即位,当时七岁。次年正月初一,报契丹联合北汉南下攻周。
宰相范质、王溥等众臣未辨真假,遣赵匡胤统帅诸军北上御敌。行至陈桥驿,赵匡胤与赵普诸人密谋策划,发动兵变,黄袍加身,拥之为帝,回师开封。
在京城的亲信守将开城迎接,胁迫幼小的柴宗训禅位。月余前,城中到处流传“点检作天子”,士民恐慌,竞相逃匿。民间混乱,庙堂波涌。
宫廷侍卫沈华与文官杨徽交往甚密,都在朝廷做事。他俩早就洞察到赵匡胤的篡逆居心。杨徽多次提醒皇帝柴荣:赵匡胤人望过盛,不宜掌管禁军。
柴荣并未重视,更加匪夷所思的是,许多大臣上书称赵匡胤有所图谋,宰相范质毫不理会,甚至将他们贬出京城。
腊月二十三,正是除尘扫旧、迎春纳福接新年的日子。两位老友聚酌,脸上没有任何喜气,阴霾渐袭,心情愈加不快。“沈兄弟,我欲投奔他处。如今他们已经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迟了,我怕有灾祸落身。”杨徽苦笑着说。
“亲兵侍卫都换成他们的人了,料我也是迟早的事儿。”沈华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杨徽又道。“年后去晋阳,虽是北汉地界,毕竟那里他们鞭长莫及。很多关节我已经打通了,不如兄弟你随我前去——一朝天子一朝臣……”
杨徽没有再往下说。沈华沉默,像在沉思。半晌,他突然说:“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先皇的骨血总要留下一丝。”杨徽大吃一惊,四下环顾:“兄弟莫不是醉了,小心隔墙有耳。”再看沈华,已是泪流满面。挺壮实的汉子居然呜呜地哭了。
杨徽一时不知所措:“兄弟恁地伤心却是为何,叫兄台如何是好耶。”“先皇知遇,小弟无以为报,只有豁出性命,为主子延一血脉。”沈华犹自嚎哭,断断续续地说。“何出此言、何出此言也。”杨徽摸不着头脑,想兄弟这是喝高了。
好一会儿沈华才止住哭声,心情也慢慢平复下来。两人接着喝。“杨兄,十一年前我不叫沈华,大家叫我沈石。后来表现出色,先皇褒奖,又重新赐了个新名字。朕称荣你叫华,荣华富贵,小子好好干,定会赚出一世富贵,书要多读才能如虎添翼。”
顿了顿他接着说:“先皇的笑容十分温暖,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杨徽一时怔在那里,他没有想到沈华还有这般际遇。他为兄弟高兴,也为兄弟担忧:“皇宫森严,你欲如何?”他转向沈华,低低的声音。两人声音渐渐低了。夜半漆黑,沈华方回客舍,沉沉入睡。
建隆元年四月间,坊间传闻柴荣的次子柴熙让暴病而亡,时年不到三岁。更有从宫里传出来的版本,次子柴熙让不知所踪。
总之,沸沸扬扬、扑朔迷离喧闹一阵子,一切又回归平静。坊间的新闻天天有,好奇不能当饭吃,当衣穿,老百姓更加关注现实的日子如何捱下去。
“老官人,崇义公到访,小人已经将他让在前厅。”仆从田顺进来通报,说话声中断了沈连臣对前尘往昔的追忆。他定了定心神,随即来到前厅。
两鬓斑白的柴永册等在一边。嘉祐五年,皇帝赵祯下诏:“宜令有司取柴氏谱系,于诸房中推最长一人,令岁时亲奉周室祀事。”其实原因很简单,赵祯的几个儿子接连夭折,他认为是周宗庙许久无人祭祀,导致赵家遭受报应。毕竟赵家夺了柴家的江山。
“老夫来迟,兄莫怪。”“无妨,未迟。”双方拱手作揖,又寒暄一阵儿。田顺将茶水低斟,只倒七分满。沈连臣很满意:“下去吧,续杯时再叫你。”田顺应了一声,很是伶俐,“官人调教的好,下人都如此得体,想必儿孙也是人中翘楚。”柴永册赞誉道。
“不堪、不堪。”沈连臣自谦。见四下无人,柴永册低声说:“你上次让我打探的事……”沈连臣踱方步走向客厅玄关,又踱回来,示意柴永册接着说。
“当朝官家,得了失心疯,号呼狂走,不能成礼,直言曹太后对其寡恩,往往触忤太后。眼前曹太后垂帘,似有废他之意。”沈连臣心下一惊。
父辈遗命,成全柴氏后人,故对宋家皇室的了解也算详尽,家族似有精神疾病往前追溯。“澶渊之盟”签订之前,宋真宗赵恒的精神病就发作了,一直处于间歇性发作的状态中。
明明拥有战事的主动权却与敌方求和,前后判若两人。后期又做出“伪造天书”的荒唐事,行为失常。就是先皇仁宗皇帝赵祯也有过一次间歇性的精神病史。至和三年,正月初五,赵祯在接受百官参拜时突然手舞足蹈,口水直流、胡言乱语。
文武百官把主事太监找来问情况。太监称,这是禁中秘密。到月底,仁宗神智逐步恢复正常。那是如何就得了失心病?
沈连臣接着问:“据说宗室赵允弼当着文武官员的面,痛骂官家,直言他不配当皇帝,疾言厉色,官家当场吓成精神失常。”柴永册说着说着,又不自觉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沈连臣也跟着扑哧一声笑了,眼泪都笑出来了。“如果外界刺激,可能发作。”沈连臣自语,“有点不厚道了。”他喃喃地说,“沈官人,你……”沈连臣尴尬地笑道:“崇义公,不碍事。”
他故意转移话题:“这曹太后表面隐忍不发,实则贪恋权势,当朝官家也不是一个能成气候的苗子。”柴永册点头。“官人上次提的那个小哥,要过继给我为养子……”他没往下说。
沈连臣沉吟半晌:“这次去林家,老夫观察到一个人,他是林家次子,名林啸,有些与众不同,异乎寻常,颇有些耐人寻味。若他能成为你的养子,柴家一脉应该会有指望。”语气特别肯定。
“听老官人安排,沈家是我们柴氏一脉的恩人。”柴永册似有哽咽道。“投之以琼瑶,报之以桃李,都是应该的。”沈连臣拍了拍柴永册宽实的肩背。“以老夫几十年的阅历,应该不会看走眼,但再察查一段时间吧。”
正事谈罢,两人又谈了些闲事。见天光已晚,柴永册便要告辞。彼此拱手作揖。田顺早已等在舍外,已经备好了一辆马车,躬身侍立。崇义公是世袭罔替的爵位。若是林啸过继到柴永册的名下,以他目前的人脉,精心布局,翻云覆雨未尝没有可能。
另外,柴氏后人还有这样的特权:周世宗后,凡经郊祀,录其子孙一人。尽管赵氏对柴世宗子嗣的处置算得上外宽内忌,严加防范,不然不会仅给柴氏子孙一个虚职,但是一切都事在人为。沈连臣闭目遐思。
不出林啸所料,林平省试未能通过。几天前,邻街何家四郎接到了金花帖子,它相当于后世的录取通知书。长五寸、宽二寸半,书其姓名,花押其下,护以大帖,又书姓府于帖面,既精致又讲究。
何家欢天喜地,放鞭鸣炮连着三天。林老丈十分眼馋,口水也不自觉地流了三天。有些民间小报往往会抢先刊发消息,林老丈第一时间买来,瞪圆双目一个名字又一个名字找寻。寻了几通,始终未见林平的名字。
直到放榜日贴出了官方榜文,仍未看见长子名字,他终于灰了心,没有了盼头。林啸叹了口气:“老爹呀,咱家祖坟没冒青烟,等着你那个幺儿为你扬眉吐气吧。”
林老丈也重重地叹息一声:“也指望他了。”“二郎,洗洗睡吧,明天你还要帮衬你大哥呢。”各自回屋,不提。
林啸这世大哥,生活常识欠缺,人情世故更是浅薄。刚开始时,他非常抗拒林啸提议让他卖文行当,不屑于此,认为那是下九流。“那你便回老家种田吧。”林老丈气哼哼地道。
他哪是下田种地的料,想想风吹日晒,埋头刨食,他便冒虚汗。次日,他随林啸来到桑家瓦子。这里说书的、艺人众多,还有落魄书生写些诗文,段子售卖,市井人常来捧场。
家什摆好,准备开张,林啸忙了一头汗,回头再看林平,缩头缩脑,羞羞答答,一脸局促站立一旁,气的林啸要当一回悍妇,对这个窝窝囊囊的丈夫表演一段河东狮吼:“杵在那儿,有银子等你接啊。”
林啸怒目相向,大声呵斥。眼见那些书生卖力地兜售自家的才学,为五斗米折腰,这个大哥却嗫嗫嚅嚅,语不成句。
林啸又发出了猪叫,只不过这次是杀猪般的惨叫声。罢了,罢了,“教会的麻雀唱不圆,按倒的鸡婆不下蛋。”“行了,你也别杵在那儿了,把我给你写的段子工工整整地誊写一遍。”
林啸用同情的眼神看着这世大哥,无奈地道。林平忙不迭地应着,好像被下了特赦令。街南桑家瓦子很是兴盛,瓦中有卖药的、卖卦的、剃剪、勾栏,热闹非凡。各地名艺人,纷纷到此演出,以为谋生。
说书先生各显身手,争相卖弄嘴皮功夫,表情丰富,动作夸张,口若悬河,绘声绘色。林啸挤进人群,但见一位说书先生手持一把折扇,开开合合,讲到精彩处,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于耳。
“啪”他一拍醒木,“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众人正听到如痴如醉,顿时有意犹未尽之感。
林啸听了一段,心中也忍不住叫好。这个说书人是讲故事的高手,既会制造悬念,也会在高潮处留下悬念。“先生说书《误入崔家》,讲的真好,只是内容老旧了,有点遗憾。”林啸拱手。“屈某孤陋寡闻,小哥可有见识。”
话里自谦,行止倨傲。林啸又爆出他招牌般的猪叫。“小生坐井观天,唯有编故事的嗜好。先生是否一览。”林啸从衣袍里拿出林平誊写的段子,恭敬地递给对方。
说书先生带着疑惑的表情,拿过纸笺即阅:“春天萌芽出土,夏天荷花飘飘,秋天树叶背风摇,冬天枯草穿心,四字并成一字,不差半点,分家署去寒来杀人刀、斩尽世上男女老少。隋唐演义说的是……”
林啸偷眼观瞧姓屈的说书先生,开始漫不经心,随后屏声息气,最后扼腕抵掌,激动异常,“好”字脱口而出。林啸老神在在:单田芳,他可是中国评书界的“鼻祖”,拿到这宋朝瓦肆市井说讲,那可真是大炮打麻雀,一打一个准,全都沦陷。
“小哥,屈某买你的故事,你出个价。”“小生无意售卖。”他矜持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