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日辰时,正是京都春闱放榜时刻。
但见锣鼓震天,鞭炮齐鸣。放榜的官员手托金榜,在威严的带刀衙役护卫下,骑着高头大马穿过人群,彰显着放榜仪式的庄重。皇榜刚一揭示,顿时人声鼎沸,水泄不通,各路考生迫不及待往前挤去。
“中了,中了!”一位操着山西口音的年轻书生大喊大叫,按捺不住金榜题名的狂喜。周围民众交口称赞,作揖道贺。“呜呜呜”悲怆的哭声引来他人的注目。
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坐地嚎哭,他是最先抢到前面的,仔细看了半天也没有找到自已的名字。这个老书生已经彻底崩溃了。众人劝解不得。
这时挤进来一个肥头大耳的中年男子,穿一件深色的饰着花纹的直裰长袍,搭配一件束腰外罩,一看就是一个财大气粗的主儿。“谁中了?谁中了?快,快拦住他,拦住他。”他急迫地吩咐着几个家丁。
端谁家的饭碗服谁的管,这帮家丁不管三七二十一向那个操山西口音的考生扑去,宛如饿犬扑食。可把这个小白脸吓傻了,不停地喊“什么哩,什么哩。”应该是山西洪洞县人。
大家哄堂大笑,笑得前仰后合,有的甚至笑得都直不起腰来。其实也不奇怪。“榜下捉婿”是当时的一种婚姻文化。在发榜那天,各地富绅们全家出动,争相挑选登第士子做女婿,那情景和抢差不多。
有宋一朝,是中国科举制度最完善的时代,考试取士为朝廷选拔官吏的主要途径,科举胜出者名利双收,待遇丰厚。
宋真宗赵恒写一首诗鼓励士子寒窗苦读:“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男儿欲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却忆金明池上路,红裙争看绿衣郎。”“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当朝榜下捉婿非常疯狂,就连欧阳修也被抢过。小白脸乃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哪里经过如此阵仗,开始的时候还在不停反抗挣扎,后来才知晓缘由,顿时喜上眉梢。
“呀呀,金榜题名了,再娶富豪家的千金,洞房花烛接踵而至,我的天呀。”他吃吃地笑。
林啸的卦摊离放榜地段大概三丈远,对面的情形,影影绰绰也知道个大略。他一身江湖术士打扮,半旧蓝色道袍,一绺山羊胡。气定神闲,一派老成。摊桌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不知从何处寻来的铁算盘尤其抢眼。
算卦幡上写了一幅对联。上联:“一笔如刀劈开昆仑分玉石。”下联:“双瞳似电,观透沧海变鱼龙。”横批:“判事如神。”这些都是林啸在后世从传统相声《八扇屏》挪移来的。
他已经接了好几单生意了,基本都是落第的考生怀着希冀与忐忑的心情来卜明年的仕途。
林啸装模作样地啪啦啪啦地算盘一打,随即双眼紧闭,用后世的心理学给这些可怜虫打了强心剂。
立马见效,垂头丧气而来,最后破涕为笑,鞠躬道谢,付足银两而去。林啸轻叹,“先生、先生,你卜得准哟,小可中也。”声音洪亮、略带清脆。
林啸装聋作哑,他心里明镜似的,他知道谁来了。来人二十六七岁,不是太年轻,仪容庄严大方,容貌壮美,不是游师雄又该是谁。
为了此君,林啸蹲坑守候十来天,后世的林啸知道游某于治平元年中的进士,北宋名臣,龙图阁大学士、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
年轻时跟随关学始祖张载学习,为人慷慨豪迈,善于谋略,建树武功。对了,他的老师就是写《横渠语录》“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张载。
掌握情报的林啸在一个月以前的某天,拉住游师雄,表面兜售生意其实别有用意。“此君鼻如悬胆,目若朗星……”不等林啸说完,他急忙要走,“先生,私有急事要办,你莫说了。”
随手给了五十文钱,“你喝点茶便是。”“此君生于官僚家庭,肖牛,现有二子,长子贤静,次子聪敏……”
游师雄停下了脚步,“三子正在娘子身上,不日将生。”林啸啪啦啪啦又打了一阵儿算盘,正好似“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错落有致,自有章法,技艺高超,手法快捷,听迷了白居易,听傻了游师雄。
“今年四月十五放榜,君必中进士。”游师雄刚想问,林啸原话奉回,“莫问,莫问,你办事便是。”林啸装帅装酷很是地道。
游师雄今日果真中了进士,心里欢喜异常,还有一喜,娘子捎来口信,他再次当爹,又是个哥儿。见林啸对他视而不见,“先生,怪小可没有见识,莫要着恼,在下赔个不是,请先生移步樊楼宴饮。”
林啸暗自吃惊。有个好身世真是好,哪像这世老爹,花钱抠抠搜搜,每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樊楼可不是一般人能来的。它是京城最豪华的顶级酒楼,雅人云集,王孙公子,富商豪门,文人骚客常常流连于此,据说宋太祖赵匡胤来过樊楼观看杂戏。
“小道乃清静无为之人,也不必去那喧哗之所。”林啸鼻子插大葱——装相,心里一万个想去看看这世的樊楼。
后世的樊楼已经复建成一组庭院式楼阁,只有草木深处的荒凉,再无当年“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忙得承平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的人间烟火气,最抚凡人心的大俗了。
游师雄犹疑,“君盛意,小道倒是无法推脱。”林啸瞬间改了一句。“好,好,待到心静自然凉,阅尽世间万物,也平添了道行。”两人携手相扶。
樊楼位于东京汴梁城景明坊,它的对面是进出大宋皇宫的东华门。车马络绎,热闹繁华。此际已是戌时,夜幕降临。酒店门外挂着旗子,上下荧煌,灯火通明,歌声鼎沸。
游师雄引林啸来到“阁子雅间”,不消会儿小二端来几个小碟、水果干果小菜之类,餐具全都是银器。游师雄点了四个硬菜一壶酒,上菜极快。两人落座对酌。
“小可姓游,游师雄,字景叔,京兆武功人。” “在下不才,姓林,林啸,字雨农,邢州龙岗人。”林啸早已经做好了预案,誊写了底稿。林啸听这世老爹曾经提过他们家的祖籍是河北邢州龙岗的。
他曾经研究过民国时期的政治军事人物,对戴笠其人很感兴趣。他原名戴春风,后改名戴笠,取字雨农,出自《风土记》“卿虽乘车我戴笠,后日相逢下车揖。我步行,君骑马,他日相逢为君下。”表示要干番大事业,不以贵贱论交情。
“先生字唤雨农,清新脱俗,很有音韵美感,在下惊羡不已。”游师雄作揖,作拜服状。“小生悲悯普罗大众,祈福苍生富足,祝愿国家昌盛,故寓字雨农。”
林啸故作家国情怀,投其所好,游师雄又一次跪地伏拜,“与君相识,三生有幸,恍若见了家师张子,观立心立命,继绝学开太平的大我担当之美。”林啸不觉汗颜,与自已的蝇营狗苟,谋求私利的心计,境界天壤之别,有如云泥一般。
细品宋史,北宋立国之初,面对五代以来武人当政引发的政局动荡,确立了文人治国的方针,提出了“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口号。
大量庶族士人通过科举进入权力中枢,希望通过参政理政实现自已的个人抱负和政治理想。北宋名臣范仲淹提出了“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是北宋士人的集体共识。可是如今赵曙皇帝的作为,让人大跌眼镜了。
罢了、罢了。后世的林啸也下了酒桌,与游师雄两相拱拜。又同时搀扶,重新落座。“不知君师承何人。”林啸明知故问。
“家师张载,字子厚,其名出自《周易·坤卦》‘厚德载物’。现任签书渭州判官公事,协助渭州军师蔡挺筹划边防。家师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于著书立说。半年前家师正在写《经学理窟》第二卷呢。”
游师雄用自豪的语调陈述。“张子令人敬仰,小生可有缘相识,小生取字雨农还有一层含义,‘下雨天,我和你’。雨季将至,我和君的家师是否有缘呢。”林啸话有深意。“听家师言,六月中旬回京,届时在下一定引见。”游师雄信誓旦旦。
“如此甚好,小道亲睹张子风姿,把酒论谈,确是妙事。”林啸谦然作揖。二人推杯换盏,酒已过了三巡。“先生笃定鄙人科举高中,百思难解,啊,唐突了,若是为难,便作罢了。”
游师雄出身官宦,是个懂深浅的人。性情豪放大气。林啸笑而不答,随即从布袋里掏出铁算盘,啪啦啪啦一顿神操作,故作高深,“阁下七月下旬将授仪州司马参军,正七品。”游师雄心存狐疑,难以置信。
“罢了,罢了,方子是否对症,一切要看疗效。喝酒喝酒,不惜千金买宝刀,貂裘换酒也堪豪。一腔热血勤珍重,酒去犹能化碧涛。兄台,斟满,斟满。”
此时的游师雄居然落了泪,“与君对酌,平生大幸。君的诗深沉豪迈,犹如吾心肠,干了,干了。”他已然醉了。“不见六龙驻跸,空余五枯阴森。当日宫前流水,潺潺直到如今。”林啸再下杀着。
游师雄再次用敬畏的眼神看住林啸,他突然倒地便跪,“若蒙不弃,能否生死相交。”林啸大骇。药下猛了,扎心了,他大惭,其心可诛呀。
亥时,二人惜别,林啸佯醉,游师雄醉意醺然。次日隅中,蛇开始爬出洞穴晒太阳了,林啸方起身,不紧不慢地洗漱。“二郎,饿了吧,身子要紧,赚钱也要分昼夜,全家靠着你喽。”庄氏端来饭食,嗔怪道。
林啸伸手接过,吐了吐舌头。昨夜迟归,怕爹责骂,提前清理痕迹,不落一点酒气,“阿娘,土帽儿吃饱了?”说完,他笑出声,老爹真有才,土得掉渣的名字给了那个可怜懵懂的小幼弟。
“这是我家二郎的功劳。二郎的鲫鱼汤真是鲜香,阿娘的奶水足得很,小弟有口福了。”庄氏慈爱地轻抚林啸的头,后者不自然了。
后世的林啸听说产妇喝了鲫鱼汤、猪蹄汤,奶水很足,又见便宜老爹急得跳脚,幼弟吸吮不到奶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叫人心疼。便想到了鱼筌捕鱼,方法不是很难,鱼筌是竹编的,呈圆锥形,尖端封死,开口处装一个倒须的漏斗,将其放置在水沟分岔处,鱼顺水而入,因倒须阻拦,鱼不能漏出来。
鲫鱼生命力顽强,常游弋在沟渠河汊中。林啸找寻几处,终于捕捞了十几条肥美的鲫鱼,用后世的烹饪方法给阿娘炖了鱼汤,香味扑鼻。
“二哥,给我尝尝。”三弟林成咽了咽口水,“先紧着阿娘,一会儿二哥给你炖一大锅。”林成正是长身体的时期,饭量是一天比一天大。林啸看不上大哥林平,没个大兄的担当,读些书,眼高于顶,尤其是眼高手低还自不量力。
三弟林成,他比较喜欢。孩子本性纯良,好打抱不平,软的不欺负,硬的也不惧,俨然一个小男子汉。最贴心的是,小家伙也喜欢林啸,一有空闲就来发嗲,很是痴缠。
“阿娘,二哥为啥不能成大哥,二哥怎么不是大哥呢?”问话十分幼稚,惹得庄氏咯咯地笑,笑得像天真的小母鸡。林啸听了却有几分感动,这毛孩子是喜欢他,崇拜他,依赖他的。
“三弟,你长大了,想做什么?”“二哥,我长大了要做将军,横扫千军万马,成为盖世英雄。”林成非常坚决地说道。“大将军也要识文墨呀,历史上许多英豪都是文武双全的,而不是一介莽夫。”林啸语重心长。
“二哥,我听你的,一定读好书。”自此一段时间,听阿娘也叨咕来着,“小成子要转性了,书本能看进去,私塾先生也夸他有慧根。”林啸大慰。
他费尽苦心结交游师雄也是在为三弟林成铺个路,下一盘好棋。“二郎,今天别出摊了,钱不是一天赚的,这些日子,把我的二儿子累狠了。”庄氏心疼地说道。一股暖意涌入林啸的心房,他这世要为林家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