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庆历烽烟算盘劫
庆历元年深秋的寒风卷过汴京，裹挟着西北前线溃败的焦糊味，刀子似的刮在范五谷脸上。他缩着脖子站在户部粮仓高耸的垛墙下，细小的眼睛在算盘珠子似的眼皮底下飞快扫视。指尖捻着几粒粟米，力道精微得如同在拨弄金珠。
“雀鼠耗，三成七。”他低声嘟囔，瘦小的身子裹在洗得发白的青色吏服里，活像一根插在粮囤旁的干瘪麦秸。手里那本油腻的账册翻得哗哗响，数字在他脑中噼啪碰撞，溅起无形的火星。西北三川口刚吃了败仗，军粮催得比阎王索命还急，他这仓曹小吏的日子，愈发像在刀尖上跳舞。
“范算盘！”一声油腻腻的吆喝刺破仓廪的沉闷。沈扒皮腆着肚子踱过来，崭新的湖绿官袍熏得香风阵阵，几乎盖过新粮的土腥气。他捏着兰花指，指甲盖弹了弹范五谷肩头不存在的灰，“明日枢密院来提粮，十万石，一粒不能少！若有差池…”他拖长了调子，细眼里闪着毒蛇般的光，“仔细你的皮！”
范五谷腰弯得更低，几乎折成一张紧绷的弓，挤出谄笑：“沈大人放心，小吏这就再核一遍，定叫仓廪丰足，颗粒归仓！” 心里却把沈扒皮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个遍。这厮仗着宫里贵妃的裙带爬上三司使高位，克扣军粮中饱私囊是家常便饭，如今前线吃紧，压力全转嫁到他这芝麻小吏头上。他管着汴京三大仓之一的“丰裕仓”，账目早己被沈扒皮挪腾得千疮百孔，窟窿大得能跑马。
“哼，算你识相。”沈扒皮甩袖，留下一股浓烈得呛人的龙涎香气，施施然走了。
范五谷首起腰，对着那背影无声啐了一口。他走到仓廪深处，巨大的粮囤如山峦般矗立在阴影里，散发陈米特有的微酸气息。指尖拂过粗粝的麻袋，他心头的不安却如藤蔓疯长。沈扒皮贪得无厌，这仓里的虚实，自己这管账的最清楚。一旦枢密院来人开仓查验…他打了个寒噤，不敢再想。
夜色如墨汁般泼下，将丰裕仓吞没。范五谷在值房油灯下枯坐，账册摊开，密密麻麻的数字像无数蚂蚁啃噬着他的神经。窗外梆子敲过三更，万籁俱寂，只有寒风吹过仓廪缝隙的呜咽。他眼皮沉重，头一点一点，几乎要栽在冰冷的桌面上。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如同地底炸开了惊雷，瞬间撕裂了死寂！
范五谷猛地弹起，心脏几乎撞出喉咙。他扑到窗边，只见东北角的丙字仓方向，浓烟裹挟着刺目的火舌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夜空！不是寻常失火，那烟黑得如同泼墨，带着刺鼻的硫磺与油脂燃烧的恶臭！
“走水了！丙字仓走水了！”凄厉的呼喊划破夜空。
范五谷脑中一片空白，手脚冰凉。丙字仓！那里堆着刚从江淮运抵、预备明日交付枢密院的十万石新粮！他抓起桌上那本关乎身家性命的调度册，连滚爬爬冲出值房。
外面己乱成一锅沸粥。救火的兵丁、仓夫像没头苍蝇般乱撞，水桶、挠钩碰撞，泼出的水在火光中蒸腾起大片白雾，杯水车薪。热浪扑面而来，烤得人面皮生疼。混乱中，范五谷眼尖地瞥见几个黑影如同鬼魅，在浓烟与人群的缝隙间一闪而没，动作迅捷得异乎寻常。其中一人身形瘦长，腰间似乎别着个眼熟的物件——沈扒皮惯常把玩的那枚羊脂玉佩！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不是意外！是焚仓！沈扒皮要毁尸灭迹，把这笔烂账和所有知情者一起烧成白地！而他范五谷，就是那现成的替罪羊！
“拦住他！范五谷勾结西夏，焚毁军粮！” 果然，沈扒皮尖利变调的嘶吼在火光中炸响，几个如狼似虎的兵丁立刻调转矛头，凶狠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范五谷！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范五谷像只受惊的老鼠，矮身钻入混乱的人群缝隙，凭着对仓廪地形的无比熟悉，在浓烟、泼洒的污水和倾倒的粮袋间亡命穿梭。背后是沈扒皮气急败坏的咆哮和兵丁沉重的脚步声、刀鞘碰撞声。
“抓住他！别让这奸细跑了！”
一支冷箭带着凄厉的哨音，“夺”地钉在他身侧的木柱上，尾羽剧颤！范五谷魂飞魄散，慌不择路，猛地撞开一扇虚掩的侧门，扑入外面的黑暗。
冷风如刀，瞬间灌满口鼻。他连滚带爬，深一脚浅一脚地狂奔，肺叶火烧火燎。丰裕仓冲天的火光成了他身后唯一的背景，映照着他渺小、仓惶的身影。怀里的调度册硬邦邦地硌着胸口，像一块烧红的烙铁——这是沈扒皮贪墨挪用的铁证，也是他此刻唯一的护身符和催命符！
慌不择路间，脚下猛地一空！
“哎哟！” 范五谷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摔进一个软中带硬、温热且散发着浓烈臊臭的所在。恶臭瞬间将他淹没，黏腻湿滑的东西糊了满头满脸。他挣扎着抬头，借着远处仓廪的火光，看清了周遭——竟是一处临街的猪圈！几头肥猪被这突如其来的天降之物惊得嗷嗷首叫，在污秽的泥泞里乱拱。
“天杀的…”范五谷欲哭无泪，挣扎着想爬起，手在黏滑的地上一撑，又差点滑倒。怀里的调度册掉了出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一滩新鲜的、热气腾腾的猪粪上。
他手忙脚乱地抓起册子，恶臭扑鼻，封皮上黄褐色的污物正缓缓洇开。远处，追兵的呼喝声和火把的光亮正迅速逼近，狗吠声此起彼伏。
范五谷捏着这沾满污秽的“护身符”，看着猪圈矮墙外深不见底的汴京暗巷，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追索之声，一股冰冷的绝望和荒诞的滑稽感交织着涌上心头。他咧了咧嘴，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混着猪圈的恶臭飘散在寒风里：
“这味儿…怕是狄青见了都得退避三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