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会不会太麻烦您？

雪城报告厅。

雪粒簌簌地敲着拱形玻璃窗，在透亮的窗面上绽开零碎冰花。

宫煦解开羊绒大衣最上方的牛角扣，喉结在银灰斜纹领带间轻轻滑动。

他凝视着签到台前攒动的人头，忽然觉得这场年度力学研讨会比钢筋混凝土的屈服强度计算更令人疲惫。

"正交异性钢桥面板的疲劳裂纹扩展路径研究。"激光笔红点停在投影幕布的应力云图上，宫煦听见自己清冷的声音在阶梯教室回荡。

前排某位院士助理正在打瞌睡，后脑勺随着呼吸频率规律地点动，像极了实验室里测试阻尼器的弹簧振子。

最后一排突然传来瓷器磕碰的脆响。

宫煦抬眼时，正看见那抹克莱因蓝在米色衣袖间摇晃。

年轻学者手忙脚乱地扶住马克杯，虎口处浮着层实验室常见的丙酮黄渍。逆光中他蓬松的发梢泛着金棕，让人想起雪城大学老图书馆那些被晒褪色的橡木书架。

"就像不同材质的接触面需要缓冲层。"话刚出口宫煦就后悔了，这个即兴比喻在材料力学领域简首幼稚得可笑。

耳尖不受控地发烫，他借着调整话筒的动作垂下头，却瞥见那人用沾了咖啡渍的袖口在草稿纸上演算什么。

暮色洇染窗纱的褶皱，天光在纱帘上流淌成淡墨，冗长枯燥的学术研究会结束，疏落人影正从指缝间漏向远方。

宫煦站在苏式浮雕廊柱后整理资料，听见自动贩卖机发出空转的声响。

常昊正对着投币口反复塞入扭曲的硬币，冻红的指节像实验室里那些过度使用的铜制试件。

"滴——"

交通卡触碰感应区的声响惊动了年轻人。

常昊转身时带起细微的气流，实验室特有的丙酮味混着雪松尾调的须后水，在宫煦鼻腔炸开莫名的化学反应。

"摩卡会弄脏你的白大褂。"话刚出口宫煦就抿紧了唇，这分明是他训诫研究生时的口吻。

常昊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忽然凑近观察自动贩卖机的液晶屏："可是宫老师，我的数据模型总是出现奇异解。"他说话时呼出的白雾攀上玻璃屏，恰好笼住宫煦映在其中的倒影，"就像..….咖啡渍在滤纸上的扩散轨迹。"

宫煦的指腹无意识着大衣口袋里的U盘，那里存着他准备在《应用力学学报》发表的最新算法。

此刻掌心沁出的薄汗，竟比等待期刊审稿时还要粘稠。

"或许我们可以…..."常昊说着伸手去接滚落的易拉罐，小拇指擦过宫煦的手腕。

温暖的触感转瞬即逝，却在皮肤上烙下奇异的灼烧感。

"啪嗒。"

硬币从常昊指缝间坠落，在瓷砖地面弹跳着滚向防火门缝隙。

宫煦看着年轻人追着硬币小跑的背影，驼色灯芯绒裤包裹的腿型让他想起自己那支收藏级飞天龙钢笔的流畅线条。

这个联想惊得他慌忙推了推银丝眼镜，金属镜架压在鼻梁的痛感才勉强唤回理智。

"多谢宫教授。"常昊捏着失而复得的硬币仰起脸，会议厅顶灯在他瞳孔里淬出琥珀色的光斑。

他刻意让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被冻红的皮肤，"雪城冬天的自动贩卖机比有限元分析还难攻克。"

宫煦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今晨前妻在越洋电话里说加州阳光正好。

想起研究生们背地里叫他"人形自走LaTeX编译器"。

想起书房里那盆永远开不出花的君子兰。

三十六年人生构筑的理性城墙，此刻竟被一句玩笑话凿出裂缝。

"需要帮忙调试模型吗？"话脱口而出的瞬间，宫煦被自己惊得后退半步。

高定皮鞋跟磕在防火门金属包边上，发出令人尴尬的闷响。

常昊垂下头，刘海遮住骤然冰冷的眼神。

他盯着地砖接缝处凝结的霜花，胃部泛起熟悉的绞痛。

就像十二岁那年看着父亲把母亲的刺绣旗袍扔进火盆。

这个总爱穿三件套的老学究，和那些撕碎他助学贷款申请的人有什么不同？

"会不会太麻烦您？"再抬眼时，常昊的瞳仁己盛满恰到好处的惶恐。

他注意到宫煦大衣内袋露出的烫金邀请函边角，那是下月国家重大基建项目评审会的入场券。

夜风卷着雪片从旋转门缝隙钻入，宫煦看着年轻人单薄的棉质衬衫，鬼使神差地解开自己的羊绒围巾。

灰格纹织物即将触及对方颈侧时，常昊悄然侧身去捡散落的论文。

"小心！"宫煦伸手去扶踉跄的身影，掌心传来毛衣下绷紧的背肌触感。

这个姿势让他几乎将常昊笼在怀里，发丝间若有似无的雪松香突然变得极具侵略性。

常昊背对着宫煦勾起冷笑。

他放任自己向后靠了半寸，感受到那具温暖躯体瞬间的僵硬。

多么可悲的纯爱主义者，就像他那个至死都相信丈夫会回心转意的母亲。

"正交函数展开法.….."宫煦仓皇后退时撞到防火门，金属把手硌得后腰生疼。

他慌乱地指向论文某处公式，"这里用沃尔泰拉积分方程更合适。"

常昊歪头打量对方泛红的耳尖，忽然用冻僵的食指划过演算纸。

"可是宫老师，就像咖啡杯的热传导…..."他在宫煦扶过的地方轻轻一点，"边界条件总是最难设定的。"

窗外传来积雪压断松枝的脆响，宫煦没注意到年轻人悄悄将他的钢笔塞进自己口袋。

更没发现防火门后那支录音笔的红灯，正在他们头顶无声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