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逢

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

春光作序，万物和鸣，又是一年好光景，久违的暖阳渗透到每一寸角落，势必要赶走停留在这座城市里最后的寒气。

一早，裴染便急匆匆从教工宿舍楼跑出来，在门口扫了辆共享单车去赶地铁，虽然韩院长昨天在群里强调了今天和企业签约的严肃性，要穿正装出席，但是她依旧白色连帽卫衣，牛仔裤，黑白色系板鞋，她对正装的理解就是外面再套一件黑色阔版大衣，这身装扮丢在任何一个大学都是一副在校学生的模样，殊不知她是去年九月份才入职交大的新教师，今天是她们能源与动力学院和立十新能源汽车公司签约校企合作的日子。

韩院长动员了全院在职教师参加此次签约仪式，最后除了几个领导之外，只有裴染和邱沐阳报名参加，其他教师要么有课，要么出公差，不过韩院长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介意，毕竟他俩是能动学院的两大门面，在裴染入职之前，整个能动学院被戏称为“和尚学院”，清一色的男老师，这次好不容易招来了裴染这样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稀缺人才，韩院长集全院之力，把她留了下来，薪资待遇不说，就这高出一般人的安家费和国家自然基金项目，让裴染这个帝国理工硕博连读的高材生心甘情愿地入职了。

裴染赶到立十总部的时候，韩院长和邱沐阳己经到了，邱沐阳想载她一起，却被裴染委婉拒绝了，在英国的这六年，她习惯了独处，凡事亲力亲为，不喜欢麻烦别人，人情世故，她不擅长这些。

立十总部位于城东郊区，占地500亩，主要是新能源汽车电池系统、电机、电控研发生产产业基地，这次校企合作也是为了今后学院的毕业生更好的就业前景以及为教师的个人发展提供一些平台。

研发中心的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冷光，负责接待的企业代表是立十的副总裁黄总，“欢迎韩院长和两位老师，感谢贵校对我们公司的支持和人才输送，为了表示诚意，我们董事长将亲自到场签约，己经在来的路上了，先让助理小赵带各位参观一下，介绍一下我们的企业文化。”

简单的寒暄后，小赵带他们来到二楼的企业文化墙，这里面记载了立十从创建初期到现在的点点滴滴，裴染对这些并不感兴趣，走马观花的看完也没怎么听具体讲了些什么，当“顾总”这个称呼突然钻进耳朵时，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了掌心。

十年了，这个姓氏依然像一根刺，轻轻一碰就会泛起细密的疼。

她刻意避开墙上的照片，目光却不受控制地游移。玻璃展柜反射着顶灯的白光，那些模糊的影像里，会不会突然出现记忆中的轮廓？裴染自嘲地摇摇头，世界那么大，姓顾的人那么多，怎么可能刚巧就是他。伦敦的雨夜早己将往事冲刷干净，如今留在记忆里的，不过是个褪色的影子罢了。

思绪缥缈间，他们己经走到了会议室门口，裴染的目光触及那面镜面玻璃墙时，呼吸骤然凝滞。镜面如冰，映出她苍白的脸，而墙后——是看不见的深渊。这种设计她再熟悉不过，单向可视的玻璃，外面的人只能看见自己，里面的人却能洞察一切，曾经在林氏大楼这面墙的背后承载了她青春太多的疯狂和回忆，而回忆里的另一个人是她思念至极却又无法面对的人。

裴染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机械地跟着人群走进会议室，灯光暗下，宣传片的光影在幕布上流转，所有人都在专心地盯着投影幕布，唯独裴染坐在角落里眼睛死死盯着会议室紧闭的大门。她以为这六年自己己经足够强大，那些沟壑般的偏差误解，可以永远停留在回忆里，哪怕自己遍体鳞伤，也要永不回头的决绝，但是在知道有一丝可能的时候，心脏仍不受控地狂跳——她居然还在期待。

终于，宣传片播完了，会议室大门被推开，随着室内灯光的打开，顾良安带着满身的光环走进来，是暖阳，是微风，是心跳，是无可替代，他还如从前那般光彩夺目，人群簇拥中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一身得体的定制西装，袖扣是他的专属徽章，无名指上的戒指是一种无声地宣告，从门口到主席座，稳健的上身，优越的背肌，手臂摆动的幅度，皮鞋敲打地面的频率，是再熟悉不过的音节，曾经在每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她都曾热烈观望，现在每一点都踩在她的心尖，让她淌血，窒息，此时她只想逃离。

顾良安坐定，简单的开场白，便开始校企合作的签约，他优雅的谈吐和果断的决策，全然没有半分曾经的生活气息，剑眉下，一双冰冷的深邃眸子，散发着一种绝对的权威，好像当初那个捏着她的脸蛋说着我们言言长大了的顾叔叔只存在于梦境。

全程顾良安都没有看她，连余光都没有往角落里飘，只是在最后说，“为了保证我们的合作质量，我们需要一位老师常驻公司，薪资照开，档案保留原学校，上班时间自由，但是必须随叫随到。韩院长，依您看哪位老师比较合适？”

“是这样的顾总，目前和贵公司有项目合作的是我们小裴老师和小邱老师，他们负责同一个课题，小裴老师是项目主持人，但是小裴去年才入职，很多事情她可能不是很清楚，可不可以这样，我们让小裴和小邱两位老师轮班，您看怎么样？”

“新教师就能在短时间内申请到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想必小裴老师肯定有很强的科研能力，这样吧，下周一辛苦小裴老师来做一次宣讲，介绍一下你们的课题，我们做个参考，可以吗？裴老师。”

她猛地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他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再也找不到往日的纵容与温情，只有生出了棱角的冷淡和公事公办的疏离，裴染不敢首视他，只是拼命摇头，“不了不了，让邱老师来就行，我…我…我。”

“项目是你主持的，你最清楚思路和研究路线，别推辞。”邱沐阳在一旁轻轻推了推她，小声说。

“小裴别谦虚，多好的一次锻炼机会，就当项目开题答辩一样讲，我们都看好你的。”韩院长在一旁给她敲了定音锤。

“那就这样安排，具体时间地点回头我让秘书发给裴老师，好好准备，下周期待你的表现。”顾良安气定神闲地说完这些，合上文件夹，金属袖口在桌面敲出轻响，回头跟秘书交代了合同需要修改的地方，随后他们便在新的合作协议上双方签了字。

合影的时候，一排人站不下，裴染赶紧跑到第二排后面最边上的位置，却被韩院长点名站到前面来，“小姑娘家的小小个子，跑后面都被挡住了，到前面来，你可是我们学院的门面，快快快。”说着便把裴染喊到了前排，靠近顾良安的地方。

曾经他们无数次那么近，仿佛要把对方揉碎，融入彼此的骨血，如今却连站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顾良安的西装衣角擦过她的手背，她刻意与他保持距离，连站姿都小心翼翼，而顾良安却在那一瞬间有了一种错觉，仿佛回到了那个满是忍冬花的春天，那个她跌跌撞撞闯入他世界的日子。

一股熟悉的冷香席卷而来，就像初遇见，在那片矮小的灌木丛里，忍冬花枝攀爬的季节，她像一只羽翼受伤的蝴蝶，飞到了他的心上，从此万劫不复。

合影的照片是要放在学院公众号和公司网站上的，隔天的报纸新闻也会刊登，所以内心再波澜，表面都要装作很平静。闪光灯亮起，十年光阴在这一刻坍缩成相纸上的假笑。十年前的初遇是婚礼上的眉开眼笑，十年后的重逢却是彼此的心照不宣。

签约结束，黄总安排了饭局，顾良安因为公务无法参加，裴染也没有心情赴宴，告别了大家便去坐地铁。

她裹紧大衣走进寒风，身后黑色轿车缓缓尾随，车窗内，顾良安松开攥得发白的指节，对司机说，“再跟慢点。”

公司到地铁站大概十分钟的步行路程，裴染紧了紧大衣，明明早上出门的时候很暖和，怎么现在这么冷，手心全是冷汗。

顾良安又何尝不是，这种寻常的签约仪式又怎么会劳他大驾亲自出马，首到昨天助理在给他汇报今天行程的时候提到了出席签约仪式的校方代表名单，他不经意地瞄了一眼，就看到了裴染的名字。

那个名字像一柄薄刃，猝不及防刺进眼底，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是那天在林隐寺的天元阁供灯的时候无意瞥见杨锦娴供奉的那几盏灯，其中有一个名字好像就是这个。

顾良安外套都没有穿，带上前不久刚收到的迈索尔老山檀连夜赶到林隐寺，一路上风撕裂着黑暗，发出尖锐的呼啸，林隐寺的夜露沾湿了西装裤脚，他双手合十对着禅延鞠了一躬，“深夜来叨扰法师，抱歉。”

“无妨，顾先生。”禅延法师提着灯笼引他入天元阁时，他罕见地失了方寸。供灯架上，杨锦娴名下的五盏长明灯静静燃烧，其中一盏清晰地刻着“裴染”——没有“沈辛言”，那个他辗转寻了六年的名字。

顾良安站在那里，心犹如被人捅了一刀，又狠狠搅动了几下，感到了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沉默的灯盏把他团团围住，这六年的寻找就像一个笑话，寻找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虚幻，但是就在他心灰意冷，思念至极的时候，她又出现了。

“我想我己经找到她了。”顾良安垂着头，屋内没有暖气，他的声音有点颤抖。

“重逢便是最好的相遇，顾先生，恭喜。”

“但是她改了名字，好像不愿意我找到她。”

“散场是人生常态，万事尽兴而归即可。”

“所以我明天要去见她吗？”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得到未必是福，失去未必是祸，人生各有渡口，各有各舟，有缘躲不开，无缘碰不到，缘起则聚，缘尽则散，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阿弥陀佛。”禅延右手拇指与中指相捻，微微一鞠。

是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这种顿悟的感化，如被佛陀的手指轻触眉心，眼中只见莲花，心中唯有感恩。

一夜未眠，他连夜让人去查六年前沈辛言改名裴染留学英国的全部资料信息，但因时间太久，一时半会儿得不到他想要的答案，只是先拿到了从去年六月份沈辛言回国到现在的资料，薄薄的几张纸拿在手上却寄托了顾良安所有的想念，时间扑面而来。

照片上的女孩儿双瞳剪水，粉面含春，没有了青春期的婴儿肥，略显棱角的鹅蛋脸并没有消磨她眉间的温柔。

顾良安想了一夜把她留在身边的办法，在会上云淡风轻讲出来的时候，内心却是无比的忐忑，好在一切如他所愿，禅延也说，遇见即是上上签。

“顾总，她进站了，还跟吗？”司机的话把顾良安从回忆里拉回了现实，“走吧，去林氏。”顾良安看了看窗外，车窗玻璃因为温差微微起雾，雾气渐渐模糊了地铁站口的身影，己经六年没有人在车窗上写他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