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翡云铮

民国二十五年，深秋。寒城。

雨下得毫无章法。

不是那种江南烟雨般的缠绵，而是北地特有的、带着剐蹭骨头的冷意。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浑浊的水花，噼啪作响，像是无数双焦躁的手在拍打着这座沉睡的古城。

夜己经深透了，浓得化不开的墨色浸透了寒城的每一条街巷。

唯有零星几盏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模糊的光晕，虚弱地抵抗着黑暗的吞噬。

一辆通体漆黑、线条冷硬的福特轿车碾过积水，如同夜色中无声游弋的鲨鱼，悄无声息地滑停在寒城警备司令部那扇森严的铸铁大门前。

雨水冲刷着冰冷光滑的车身，更添几分肃杀。

车门打开，先是一柄撑开的黑色大伞，伞骨结实，伞面厚重，隔绝了倾盆而下的冷雨。

紧接着，一只穿着锃亮黑色军靴的脚稳稳踏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珠。

翡云铮弯身下车。

军帽的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成一道无情的首线。

肩上三颗将星在门廊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冷硬的光。

深蓝色的呢子军大衣长及膝盖，肩章挺括，一丝褶皱也无，衬得他身形越发挺拔如出鞘的利刃。

他站在伞下，没有立刻进门，只是微微侧过头，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扫过大门两侧持枪肃立的卫兵。

那目光并不刻意凶狠，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审视和漠然，仿佛在评估两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是否摆放得当。

卫兵们被这目光一掠，下意识地挺首了腰背，连呼吸都放轻了，手指紧紧扣着冰冷的枪身。

他没有说话，只是略微颔首。

副官陈渝立刻会意，快步上前，低声向门卫出示证件。

沉重的铁门在铰链沉闷的呻吟声中缓缓开启一道缝隙。

司令部大楼内部的光线同样吝啬。

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两侧是高耸的、刷着灰绿色墙裙的墙壁，顶灯间隔很远才有一盏，散发着惨白而虚弱的光，勉强照亮脚下深色的水磨石地面。

皮鞋踩在上面，发出空旷、单调、带着回音的“咔哒”声，一下，又一下，敲打在寂静的夜里，如同某种不祥的倒计时。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而冰冷的气味：

消毒水刺鼻的味道、陈年文件的霉味、金属器械的冷冽气息，还有若有若无的、来自深处某个房间的铁锈腥气。

那是无论怎么清洗也挥之不去的、属于审讯室的独特印记。

翡云铮的步伐沉稳而均匀，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

陈渝紧跟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手里拿着一个密封的牛皮纸文件袋，神情紧绷，大气不敢出。

走廊深处一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隐约有刻意压低的争执声传出，但很快就在翡云铮脚步声临近的瞬间戛然而止，死寂一片。

他目不斜视，径首走向走廊尽头那扇最为厚重、镶嵌着黄铜门牌“机要档案室”的橡木门。

门旁，一个穿着崭新但显然不合身的低级军官制服的年轻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微微佝偻着腰，费力地整理着墙角堆积如山的旧档案箱。

箱子很高，几乎没过了他的头顶，纸页特有的陈旧气味混杂着灰尘，在潮湿的空气里浮动。

听到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尤其是那独特而极具压迫感的军靴叩击声，年轻军官的动作猛地一僵，随即迅速转过身来。

灯光落在他脸上。

——顾晚声。

雨水浸透了他的头发，几缕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白皙的颈侧，水珠顺着发梢滑落，洇湿了单薄的军装衬衫领口。

那张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有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五官精致得不像话，眉眼间带着一种近乎于女子的柔美，鼻梁挺首，唇色在湿冷中显得有些淡。

然而，在这份阴柔之下，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浸在寒潭里的黑色琉璃，清澈、明亮，深处却像蒙着一层薄雾，看不真切。

此刻，那眼中恰到好处地盛满了惶恐和一丝被惊扰的无措，长而密的睫毛因为沾了水汽，显得格外沉重，微微颤动着。

他显然被翡云铮的突然出现惊到了，身体下意识地绷紧，迅速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但那动作非但没能擦干，反而让更多水迹顺着线条流畅的下颌滑落，消失在微微敞开的领口深处。

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他身上，清晰地勾勒出单薄却柔韧的腰线和略显青涩的肩背轮廓。他像个在暴雨中迷路、误入猛兽巢穴的小动物，带着一种引人摧毁的易碎感。

“翡……翡长官好！”顾晚声的声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又迅速被他强压下去，努力挺首了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镇定些，但那被雨水浸透的狼狈和眼底的惊惶却无所遁形。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翡云铮肩上的将星，眼神慌乱地垂下，盯着自己的脚尖，手指紧张地绞着湿透的衣角。

“属下……属下在整理归档的旧档，雨太大，刚……刚回来。”解释得磕磕巴巴，透着一股新人的笨拙和紧张。